之后事情,顺理成章。
皇帝站在望楼之上,自有军士擂鼓聚将,宣慰这一战的功臣。
天子护军将从楚州搜刮来的最后一点金银分发下去,犒赏诸军。而这也是行在所能拿出来的,最后一点黄白之物了。那些得了封赏的军将士卒,伏在湿润土地上,山呼万岁,让这位大宋新君,也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轻飘飘的,似乎陷入到一场雄主幻梦之中。
——大宋一个如此精巧雅致的朝代,已经多少年没有官家亲自校阅过自己麾下的大军了?更何况,这可是真正的沙场点兵,他们脚下的土壤里就渗着七日前宋金双方厮杀留下的血!
他望着那些血战余生的将士,只觉得血气翻涌!不由自主地拔出天子佩剑,与他们遥相呼应!
而这一举动,瞬间唤来更高的声浪!
他置身于千人万人的目光焦点,当真有一种天命于我,要征伐四海八荒的错觉!
“——官家威武!大宋万胜!”淮南宋军在几名机灵的军将带领之下,终于将声音越喊越齐。
拥有一位艺术家皇帝的父亲,这位当朝天子自然也继承了赵氏血脉之中天然的感性。
随着战鼓擂动,映着这淮水战场的沉郁,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绪,以难得的壮烈之气回应了他们:“——宋军威武!大宋!万胜!”
有战将效命、有雄兵归心,他又何愁女真来犯?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也许自己能置身于这样的洪流之中,与这些健儿一道北定中原、直捣黄龙、然后杀到世界的尽头!
他甚至想叫人取笔墨来,效仿当年魏武铜雀台横槊赋诗之举……
可是勾栏想了半天,却只觉得胸中虽然气血激荡,可满腔诗意迟迟化不成他想要的传世名篇……
纠结良久,他终于拍了拍望楼的木栅,叹了口气道:“原以为,这些女真人无论如何也渡不过淮水!原以为,我军三倍于金贼,无论怎样总归能够守得住……朕方才让田师中带来军令,却没想到几乎酿成大错!
幸得朕有皇妹这等巾帼!有张帅这等大将!有顾卿这等英雄!还有王德、田师中以下各军将士用命!方有今日淮水之胜!”
说到动情处,这位新君忍不住又一次潸然泪下:“此战能够赢下实在太过凶险……若说顾节度奔袭八百里最终翻转战局,那么张帅在此坚守不退,亦当头功!听闻张帅负伤,犹自血战,此时何在?朕当亲往,宣慰这等国家重将!”
赵璎珞听自己皇兄如此一问,方才反应过来——张俊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出现!
照理说,这位淮水宋军主帅负伤休养不假,可随军郎中也来看过,只是肩头一处箭伤稍重,可也不过伤及皮肉,远远没到动不了的时候。他这样一个整日想着将自己卖个好价钱的军将怎么可能缺席这样的场合?
不过此时,她也想为这血战负伤的军将遮掩一二:“张帅……中箭负伤……伤势沉重……”
可还未等她的话说完,就听见中军之中一阵骚动。乱哄哄的军士被人连打带骂的分开,从中露出一员半身裹着绑带的汉子——却不是张俊还能是谁?
这位淮水宋军主帅此刻喘着粗气,身上绑带还沾染着夸张的血迹,在亲卫的搀扶之下摇摇晃晃地走到望楼之下,蹒跚跪地行礼,声音却还是中气十足:“官家!臣——张俊,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颇具戏剧性的一幕,顿时让浑身上下全是艺术家基因的赵构再一次觉得,面前淮水滔滔,当真是流不尽的英雄血!胸中情感顿时难以抑制地满溢出来。他红着眼,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压抑中胸中波澜,而后飞快爬下望楼去,亲自将张俊扶起,道了一声:“张帅、张帅……真乃国之柱石也!”
可跟在他身后的赵璎珞却只是忍不住地好笑——因为她眼看着那位张大帅匆匆绑上的假绑带开了,自己又不敢让亲卫上来帮忙,只得腾出一只手来,玩命地想要将绑带再绑回去。
——谁说军将都是些粗鄙武人?
这张俊耍起心机来,可不比河对岸那个私盐贩子差!
而说到河对岸那位,正好官家又转过头来问道:“如何——也不见顾卿啊?”
“这……”赵璎珞一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还真不知道这顾渊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明明已经叫人知会过了,没想到他居然胆大妄为到连迎驾都不来!这是真当那些御史有笔如刀,刺不穿他一身铁甲么?
可官家面前,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替那私盐贩子解释:“顾节度……怕金军突袭,早上时候出营,亲自向北哨探去了……这时候还不知……”
这一次,她的话又只说到一半便被打断。
淮水北岸,胜捷军沉默的军阵忽然就如海潮一般分了开来,阵中策马驰出三员骑将,向南岸而来,领头一骑,正是顾渊!这员自汴京溃军之中厮杀出来的一军节度,此时亲自举着那面旗帜,从北岸大队的铁骑前驰过。
他披着一身札甲,没有带头盔,策马驰到浮桥前方才停步,而后他翻身下马,将那面战旗插在河滩之上,冲着自己麾下那支犹自沉默的军队,缓缓说道:“官家就在南岸,听得到咱们声音——鹏举,你带着儿郎们,将咱们所想所愿,在这里唱与官家听吧。”
岳飞拱手,唱了声:“喏。”
而顾渊则带着韩世忠,头也不回地跨过浮桥,向南岸赵构御前而去。
三千男儿的歌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伴着淮水春日第一场无边的落雨,悲愤、沉郁、却又激荡人心。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