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元年的春天来得比平常年份似乎都要早一些。
几场细雨之后,淮南路的天气就开始变得暖和起来。
淮水微澜,北归的群鸟也一队队掠过天际,带来勃勃生气的同时,隐隐之间也预示着时局的冬去春来。
自楚州到淮水之滨没有大的官道,只有一条商旅自己修的小路,平日里还算平坦,只是雨后就变得泥泞难行。可这条路却在这二月最后几日里忽然迎来了一支长长的队伍。
队伍最前是二百骑军穿着鲜亮的盔甲,他们执着旌旗开路,可这冬春之交细密的雨水里,旌旗难展,他们的马蹄深深地陷在泥水中,不时便有军卒陷落其中,咒骂着下马,粘得一身泥泞。整个队伍没有半分天家威严可言。
队伍中间则是一辆车体宽大的马车,里面端坐着的自然是这大宋帝国的新君赵构赵官家了。他说起来也算是半个马上天子,骑上战马半个晚上便能跑出四十里,可如今也不知道是觉得北上淮水总是危险,还是没了金人大军压境的迫切,这一百余里的道路,居然磨磨蹭蹭走了七日之久。
建炎元年,二月二十八午时,在淮南的细雨之中,赵构终于出现在淮水大营之南。
——这条路他去时只用了一夜光景,可再回来却走走停停,不断地让哨骑与前方大营、淮水北岸泗州、甚至是胜捷军顾节度做书信往还。
直到刚刚,这位官家还不放心滴遣人在问:“淮水四野可靖,可还有金贼余孽?”
禀官家……如今淮水南北,皆在我军控制之下!锐胜军镇守泗州、胜捷军轻骑扫荡遮护北岸八十里!淮水大营尚有得胜之师两万,以保官家万全!”回答他的已不再是在外侍候的康履,而不知何时换成了自己那位妹妹——赵璎珞。
这淮水一战,除去张俊、顾渊,第三位功臣便是这位大宋顺德帝姬、殿前司都指挥使了。此时她的声音从被细雨浸透的帘幕外传来,还带着些血战之后的沙哑,一时间倒叫赵构有些惊喜交加。
“十九姐……十九姐如何来了?”
“雨中难行,璎珞怕皇兄不熟道路,特来相迎。”
赵璎珞骑马跟着马车缓缓而行,在帘幕之外解释说。
“那正好……我有一事,需要十九姐参详……”赵构对于自己这位皇妹,有着近乎无条件的信任,说着便把她给请上了车。
赵璎珞在皇帝的銮驾上坐下,多少觉得有些尴尬和不安。可赵构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似地,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最后满意地笑了笑,道:“想不到我们家十九姐如今已经成为我大宋的战将,倒是叫我这做皇兄的有些汗颜……”
“九哥谬赞了……璎珞比起张帅、顾节度、王、田这些将主还差得远。”她低低应道,却没有再说下去,“九哥唤璎珞上车,不是有事参详?”
“哦?哦……确有一事。”赵构面对自己这妹妹,总觉得她经这一战,身上哪里还有以前半分少女稚气,浑身上下除了疲惫之感,便是些从前西军大将身上方能见到的杀伐之气。让他这位天子,都免不了怯了半分,“……我是想叫十九姐帮忙参详参详,对淮水之战有功之臣的封赏,看看可有不妥。”
他说着掀开帘子,一直骑马跟着的康履自然奉上一纸草拟的诏书。
“这……”赵璎珞接过诏书,却没有立刻打开,“这等事情,官家是否还是和行在诸公议一议比较好?我可不想再被那些相公们骂一个妖媚惑主了……”
赵构见此,无奈地笑了笑,道:“放心吧,以十九姐血战淮水的功绩,莫说是行在,便是天下也没有谁再敢这样说十九姐了。若是有,为兄替十九姐教训!”
赵璎珞也并非十分在意自己名声,见皇兄如此说,也笑一笑,将那诏书展开。可她只是匆匆扫一眼,便惊讶地看向皇兄:“封张俊、顾渊为开国侯?九哥……这可是从三品的侯爵,只因一战之功?恩赏未免太厚,怕是会引来行在诸公不满,官家难道不怕那些御史杯葛么?”
“御史?那些御史懂什么?整天腻腻歪歪!自诩有笔如刀!可是金人提着刀砍过来的时候,他们又能如何?真拿着笔去挡金人的刀么!”
赵构说到这里,冷哼一声。他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妹妹,又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摇头:“我原以为,你在淮水血战这么一场,至少会支持为兄如此,却没想到连你也在反对……十九姐可是在担心什么?或者,是在担心谁成为众矢之的么……”
“璎珞不曾担心谁……”赵璎珞抬头,正好对上自己皇兄的眼神,只见他眼中似笑非笑,似是洞穿了一切。
“真不曾?”赵构向轿厢的壁上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就还是像他们小时候那样,“十九姐……为兄跟你说句实话,其实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做着噩梦,梦里全是那个什么完颜宗弼,马踏山河,追在我的身后,叫嚷着什么搜山检海捉赵构。
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从扬州退到杭州、从杭州又退到明州,再退到海上,就如同是无根的浮萍……那个梦中没有你、也没有张帅。没有刘光世、王德、杨沂中……可最后来的人却是顾渊。他好像凭空出现一样,在岸上跃马扬刀,朝着我喊什么‘来此一世,挽此天顷’。可我那时却身无分文,甚至翻不出另一条腰带,赐给朕的腰胆了……”
“官家,顾渊在朝中并无根基,你若如此强行提拔,于他而言恐并非……”赵璎珞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赵构举手,打断了。
“十九姐……朕需要顾渊!”他的声音温和,可却带着一丝天家帝王的不可抗拒,“朕在这行在,被文臣处处掣肘,便是一处陪都的决断都做不了。所以朕才会召回李伯纪……让他来平衡汪、黄两位相公。可这又何尝不是饮鸩止渴——李伯纪刚愎自用,更自命是知兵文臣,他回中枢,难免不会孩视于我,操弄朝政!
……金军上次南侵,西军兵马与他多有故交,便是张俊也并非完全靠得住!所以朕需要顾渊,需要在外掌一只强军,来威慑这些朝臣。
他虽说出身低了些,可头脑清楚,打得了仗,也有自效之心……最关键的,他在朝中毫无基础与西军并无太深瓜葛!是如今朕身边最合适的人选……
我听说,他是江南富商出身,咱们若是日后需要于这江南之地立足,那么以顾渊这等人物代表江南世家大族的利益,却是再合适不过!我此时力排众议封他一个伯爵,便是要将他这一个商家人物,扶到朝廷上来——他们背后没有太雄厚的依靠,可朕就是他们的靠山——他们也只能依靠朕,来做我们在江南之地的——刀!”
他一气将这些话说完,而后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赵璎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这位皇兄,已经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官家,再也不是小时候与自己撕闹的那位康王了。原本也以为皇兄性子软弱,在一众朝臣面前处处,却没想到他的心机算计竟如此之深!
赵构瞥了自己十九姐一点,忽然笑了笑:“另外,赏他一个帝朝的侯爵也并不全为了这个。朕只是想着——万一哪日需要招这位顾侯爷做驸马,他的身份爵位,才好配得上我赵家十九帝姬的英武!”
“九哥……休要胡说!”
“十九姐不愿么?那我便去江南这温香软玉之地,寻一位书香门第的世家女,封为帝姬,为顾卿赐婚了。他毕竟是朕的腰胆,朕总得给他置个家在身后——让他好放心,也好让朕放心不是?”
赵构这时候说话间已经带上了些笑意,让赵璎珞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可她这时候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好低着头,学着儿时模样,抓着她皇兄的胳膊撒娇道:“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