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南二十里处,探马传骑依旧往来不断。
天子行在被大约四千护军护持着,向着扬州方向急行。其间,不少行在朝臣、家眷掉队,他们也再顾不得,只是一味地南下。二十里官道之上,一夜间兵荒马乱,啼哭一片。
宋金隔河对峙的这两天,对于天子行在中的诸多朝臣来说,堪称跌宕起伏。
淮水大营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些重臣甚至还派了亲信人物就扎在淮水边,只求第一时间知道真实情况。战报沿着官道流水一样送过来,可却混乱不堪。
北面那几个领军军将,一会儿说泗州城下歼敌两千,一会儿说金军想要强渡淮水已被挫败,浮尸过千!两天算下来,光是战报之上歼敌数字就已经高达六千。只要是稍懂兵学的人一看便知,这等程度的损失,早已可以说将当面万户的主力击破,而且是那种歼灭性的击破!
可结果呢?歼敌数千的战报还在荒谬地送过来……让行在不得不完全丧失对前线军将的信任。
好在,还有顺德帝姬的密信每日晚间会准时送到,对比一下便大概知道前线军将战报里有多少水分!
只是两个多时辰前,这位帝姬忽然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上面只潦草写了一句话:“金军强渡淮水,请援!十万火急!”
她那位皇兄看到这封信后,几乎是从温香软玉的床榻之上弹了起来,甚至来不及去通知诸位行在臣僚,便叫杨沂中带着三百御营骑军护持自己向扬州疾驰南下。至于剩下的护军和诸位行在大臣们,还是杨沂中叫人通知之后方才乱糟糟地集结起来。
他们如此半夜奔逃也不是第一次了,家眷臣工都颇有经验。而这赵构在沉沉夜幕之中跑了大概十里,大概是又恢复了点勇气,于是命令护军在一处驿站左近暂时休息,一面想要再等等北面消息。
第二封信却是泗州守将王德与御营中军统领田师中联署。信上诉说张俊定策,奇袭金营,结果刘光世遇金兀术埋伏,力战不胜,张太尉最终功败垂成!他们二将退回泗州,可金军却跟着败退宋军杀过了淮水……
这算是将战局交代得清楚了一些,却也把这位新君又向南送出去了十里。一直到天色将明,那些臣工护军方才赶上了这位行军如飞的赵官家……
大队人马便停在楚州南面二十里的官道上稍歇,待进一步消息便决定是立刻拔马南下,还是缓缓而行!
正焦急时,只听得又是一骑传骑飞也似地驰来,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大捷——淮水大捷!”
行在的一众文武这个时候脑子已经完全懵了——他们甚至一只脚都跨到了马车上,早已准备听到大败二字便上车逃命,怎么如何预想之中的大败变成了“大捷”?他们实在难以自辨!一时之间更是议论纷纷。
“黄相公你是知兵的,这等大捷绝对不可能啊!帝姬夜里密信已经急报金军强渡,连十万火急这等词都用了,如何天一亮便打出个大捷来?”
“是啊是啊……看着田、王二位武臣的军报,也说的是张太尉中了金人埋伏,败过了淮水,就算帝姬不知兵,仗着官家宠爱胡来,这田、王二位总该知晓轻重吧!”
“……诶汪相公,我可没有瞧不起咱们顺德帝姬的意思啊,只是想想那些前线的荒唐武臣,为了蒙蔽上官,虚报军功更是常态,这样的大捷又到底有多少水分?是不是其实金人已经突破淮水防线,此时正向着咱们这边杀过来?”
一群文人聚拢在官家的御驾面前,吵吵嚷嚷,让原本就心底烦躁的赵构此时更加觉得不安。他叫人将那传骑领来,细细盘问。可那传骑不过是个传话的,上官叫说什么他便传什么,这一次连书信都没有一个,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过好在,那传骑临走前忽然想一句话:“禀官家……来时……好像说是……正式军报正在草拟,说不准过半个时辰便到。”
这下总算是让赵构心下稍安,打算停在这里再等半个时辰——既然能够有一份详细确切的军报,那么大约至少是将金军挡在了淮水,他也不至于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样向扬州奔逃了……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新的传骑过来,这一次就正式了很多。
那传令骑士将一份封了火漆的军报郑重交给总管康履,再递到这位官家手中。可这年轻的赵宋官家骑在马上,深吸了好几口气,却手抖得就是打不开这军报,最后索性将军报又递还给康履,努力压着自己的颤抖说道:“你……来……读给我听!”
康履撕开火漆,接着便瞪大了眼,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甚至都忘了读出这份长长的军报。
而赵构则骑在马上,弯腰急的不断催促:“如何?军报可信否?淮水一战,咱们到底是胜了还是败了!”
康履被官家这么一催,方才激灵一下,当即躬身拱手,宦官的嗓音原本就尖锐一些,这时因为按捺不住的激动,更是刺破一直萦绕在周围群臣身边不安的空气:“胜了——胜了!恭喜官家!贺喜官家!这军报上署的名字是监军顺德帝姬赵璎珞!淮水大营张俊、刘光世、王德、田师中四将也一并联署,胜捷军节度使顾渊的名字印信也在——官家!这千真万确是一场空前大捷!”
可赵构依旧是困惑地看着康履,言语之间很是不确定:“不是说金军强渡,淮水危矣?如何又成了大捷?军报上写了什么,你快给朕细细说来!”
这激动的宦官,也不知是被激动冲昏了头脑,还是兴奋得有些分不清主次,居然真的按照军报所写,囫囵复述:“官家!这一战当真是跌宕起伏,几次战局往复……金军于二月十九抵达淮水,当日便直扑淮水北岸泗州军城!城中守将弃城而逃,幸有虞侯宋彊、都头李魁率城中军民死战,及至统领王德率锐胜军次第而援,城中留守兵马已战死过半!
翌日,张太尉定策,以疑兵诱走完颜宗弼,便在淮水大营趁夜直接架设浮桥,敌前暗渡!六千精甲、一度功成!只是未曾想完颜宗弼狡诈,提前回军,击破刘光世、逼退田师中、王德,进而夺浮桥,强渡淮水!
南岸守军力战不敌,千钧一发之际,是咱们十九帝姬带御营骑军冲击金兵,总算稳住阵脚。之后两军血战至天明,张太尉为冷箭所伤,犹自拔剑血战不退!而帝姬为援太尉,亦单骑突入完颜宗弼大阵,几乎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只可惜仍敌不过金兵势大,可就在大营危急关头,顾节度千里奔袭,飞军来援,终于抵定淮水战事!
军报上写,这一战我军前仆后继,凡战死军将一十八人、战兵、辅兵、民夫损失仍在统计,不过粗略估计,当在万余——而金军完颜宗弼所率万户死伤枕藉,投水无数以难以统计,已找到万户古伦、猛安蒲卢浑以下持有身份腰牌的军将尸首六具!淮水诸将正搜山检海,捉拿兀术!
官家!金军这一南下万户,已全军覆没!数月之内,淮南诸路当无战事矣!”
他这宦官读起军报来絮絮叨叨,犹如茶楼说书人一般娓娓道来。周围文武围拢上来听得也是真真切切,随着军报上战事起伏而跌宕。而听到最后那一句淮南无战事的结论,所有人也禁不住长舒一口气,继而就着这第一手的军报,开始讨论起这场战事来。
“啧啧……连军将都伤了十八人呐,这淮水打得惨呐!”
“何止一般军将,你没看连张太尉也伤了么,这一战若不是官家圣明派了张太尉上去,只靠着刘光世肯定拿不下来……还有咱们顺德帝姬,单骑冲金兀术的大阵!这是何等的勇毅啊!”
“诶,薛公此言差矣。张太尉这个人……做生意是把好手,打仗确实差了些,主要靠的还是他那女婿田师中……你没听军报的最后,还是靠胜捷军的顾节度奔袭千里来援,方才抵定胜局的么!”
“是啊……这位顾节度,究竟是何等人物?据说汴京城下他便带着几百溃军覆军杀将!到了京东路更是将耶律马五打得不敢出城,如今居然又能飞军八百里来救淮水危局……”
而听到此处,赵构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长舒一口气,整个人几乎都摊在马背上,仰头望着太阳已经升起的冬日晴空,忍不住忽然就泪流满面:“天赐顾渊,予我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