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南岸……
半个夜晚的疯狂厮杀之后,在黎明前最黑的夜色里,完颜宗弼的马靴终于踏在了淮水南岸湿冷的泥泞里,他的身后是一片荡漾的血河!
火光下,这位大金帝国的四太子带着戏谑与困惑的表情打量着眼前仍在死战中的战场。
淮水沿线,宋军绵延三里的营寨已经是一片火海,可却还在咬牙坚守争夺。
他无法解释为何宋军几乎没有任何反应,便将一条如此重要的浮桥拱手相送,却会在这淮水南岸依托着营寨工事做出最坚决的抵抗!他甚至一度认为,这是宋军主将将计就计,给他又下了陷阱套索!
——尤其是那支人数不多的骑军,黑暗之中人马,如同鬼魅一样揪着他们队伍的侧翼反复冲杀,虽然最终未能阻止他们攻下宋军水寨,可还是极为成功地迟滞了金军攻势。
最后逼得他都不得不将下马步战的铁浮屠精锐顶到了队伍右翼,诱那支宋军骑军撞过来,方才给他们造成了沉重杀伤,那骑军一直折腾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至此终于因为承受不住伤亡而缓缓退去。而他完颜宗弼也终于如愿挥师向前,还那宋军主帅一场拔寨之战!
宋军淮水大营已经扎在此处近半个月,防御体系盘根错节,相对他北岸那个草草创立的营寨要完善得多,除了中军大寨之外,还有水寨和两侧小寨。
完颜宗弼统帅金军,在水寨中与宋军以命换命地恶战一场,被四下不断反卷杀来的宋军纠缠了快一个时辰方才完全攻破。
抓到一个受伤的宋军守将询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御营中军统制张俊挂帅,顺德帝姬赵璎珞亲临监军,二人联手在混乱之中以强硬手腕重整了乱军,缠住了他完颜宗弼的锋锐!
“赵璎珞!赵璎珞!”
这个名字,就如同是一道微风,掠过大金国四太子心底的,搅动起波澜。他想不到自己汴京城下一念之差,竟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将他挡在了这淮水之畔。可这四面八方全是金铁交鸣的战阵之上,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后悔!
“金贼!怕了吧!”见他听到这名字之后愣在原地,那宋将甚至犹自不屈,哪怕腰已经断掉,牙齿也全被金兵打碎,可还在那里拼死怒骂:“——尔等蛮人!如何晓我大宋儿女风华!自顺德帝姬以下,这样的英豪又何止千万,今日你秦爷爷运气不好落在你们这群狗鞑子手里,你们最好败得慢一点,待你爷爷投胎之后,亲手来砍下你的狗头!”
听到这,完颜宗弼总算回过头来:“是条汉子,我送你上路!”
他说着,一刀将那宋将头颅斩下,进而举着带血的刀锋,朝着远处最后还在抵抗的宋军营寨:“你们都听见他说的了!大宋英豪千万,那咱们女真儿郎便再冲杀一次!攻破营寨,杀光这些英雄豪杰!将他们的将帅、将他们的帝姬抓到我面前,生死不论!”
回答他的是周围千余女真甲士发出的震天喊杀之声!
此时,宋军水寨大帐已经化成灰烬,再前面些的两三处小寨也都是火光冲天,被金军大军不要命地攻陷。一面据说是宋军主帅张俊的张字帅旗,刚刚更是当着宋人降军面前被焚烧。
无数的目光都聚集在完颜宗弼的身影上,无论是那些跟着他转战南北的心腹将领、还是那些老古伦的万户之中对他很是有些不服气的老家伙们,这时候对他这位四太子打硬仗的本事都是有几分佩服。
谁曾想到,他奔袭回援,只带了最多区区两千兵马便果决地向南岸宋军发起冲击,并且将这浮桥掌握在手中!而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金军被收拢、重整,并且南渡投入到对宋军的这场拔寨之战中,胜利的天平也在一点点向这位四太子倾斜!
至于眼前也许还剩下的万余宋军残军,便是他与宋国那位自立的小皇帝最后一点阻隔!
在他的指挥之下,金军再度发动强攻,趁着夜色之中宋军调动混乱,骑军受挫,集中精锐主力,以那两百铁浮屠甲士作为先锋,向中军大营做了一次穿心一击!
这一次攻势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攻击之凶猛坚决,远远超过当面宋军所能抵抗的极限,当即便横扫了四个大小军寨,深深切入宋军防御体系之中。披着黑色铁甲的金军甲士,如同一支狼牙箭,直指宋人天子旌纛!
不过,他们这些女真战兵的体力锐气也被使用到了极限。一个时辰之后,兀术面前浑身是伤的战兵、辅兵,下马作战的轻骑、重骑,一层层地堆叠在他的面前,从远处摇摇欲坠宋军大寨前退了下来。
四下翻腾的火光里,他着魔般地盯着那面象征着大宋天子的旌纛!盯着它就那么立在火焰中,被升腾的热风翻卷飘动,却不曾退后一步!
“再上!再上……咱们女真的儿郎勇士,几十万宋辽大军都击灭了,如何便啃不开这小小淮水!”
他挥着刀,嗓音已经变了调,脑海之中似乎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隐隐约约盘踞着,梦呓般地穿透层层嘶吼喧嚣,告诉他:这不是真正的大宋,他对上的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宋军……
可血淋淋的事实便摆在他的面前,这支一路溃逃的淮水宋军,眼见着主将和监军犹自拔剑浴血,绝大多数还是选择了固守眼前军寨,打算直到最后再行逃散。
如今战场之上,喊杀依然如雷,女真儿郎、渤海、契丹健儿成队成队地前仆后继涌上,又死伤惨重地退下来。四十个谋克、四千余金军人马轮换,向那地势稍高的宋军大寨做舍生忘死的扑击,宋军也一度动摇,可关键时刻,那天子旌纛居然不退反进,几乎顶到了寨门口处。宋军也被其鼓舞,硬是顶上了这一口气,没有重复他们从靖康时起便一再重复的溃败!
那营寨的栏栅已经被金军拉倒不少,打开了大大小小的缺口,双方的战兵、甲士,不住地向着缺口涌动……倒下的尸体迅速堆叠,弓矢弩箭也仿佛没有尽竭,兜头将攻坚的金军笼罩。其中不乏神臂弓这样的军国重器,抵得如此之近发射,挨到便是透甲而过,将密集的攻击阵型穿出一道血葫芦来!
完颜宗弼战意之坚,难以动摇。可这最后的宋军残军也拿出了与寨同亡的气势。
——看着那么多步战儿郎勇士一次又一次被击退下来,他身旁也终于有人忍不住。一员追随他许久的猛安低声进言:“四太子!是不是让儿郎们歇一歇?这一夜激战,咱们前前后后投入也不下四五千人,如今来看,死伤恐有七八百之众……不如缓一口气,等天亮再攻,咱们孤军而来,可没有援军啊……”
完颜宗弼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一时间甚至动了拔刀抽他的念想。可最后他还是忍住,只是冷笑一声:“咱们没有援军?他宋人便有援军了?他们那新官家可是连自己的妹妹都扔了过来——这里的就是淮南宋人最后一支可战之军!不趁势摧垮这等懦弱鼠辈,怕是宋人会再立出来一个、两个、甚至千千万万个新皇帝,难道你愿意看到天下揭竿而起,让千万万宋人淹没我大金健儿么!”
他面色如铁,言语间仿佛带着金属的颤音!目光逼视之下,那心腹猛安竟不敢答话,只是低着头退了下。惶恐中,他听得四太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又咆哮起来:
“——告诉各猛安谋克,今夜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