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被冬幕的夜色吞噬,空气里的暖意也随之散去,寒冷如毒蛇一样,钻过层层铁甲、战袍,折磨着这片战场上每一个人。
“宋人要来了……”完颜宗弼坐在自己的大帐之内,已然全身披挂重甲,他盯着帐外的炬火忽然间,神叨叨地说了这么一句。
古伦按刀站在他的旁边,他们自午时开始便与泗州城守军脱离了接触,只派出大片的轻骑尽量控制着对战场的感知,可即便如此,至少目前为止未发现宋军任何异动,他们好似认准了要在泗州城下耗尽金军耐心一样,只是保持着淮水两岸的联系。
“四太子……何以见得?”老万户看着这位年少得志的完颜家宗室,有些不知所谓。甚至开始怀疑这年轻的主帅该不是求神问卜算出了什么。
他是从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滚出来的,自然不信那些所谓的奇门之术,也不相信兀术能算明白这些……
宋军那边的情况流水一样汇到他这里——泗州城龟缩守备自不必说,淮水之上巡河的舟师活动的频率也在明显下降,只有那三条巨大的楼船,日暮时分有侦骑说起似乎有人开始摆弄起风帆,可只凭那三条楼船,宋人又能送多少兵过来?更何况刘光世那个没胆的军将,难道还敢将他那支孱弱的军队压到这淮水北边来?
“老古伦,我说是我闻到了味儿,你信么?”完颜宗弼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佩刀起身,哈哈大笑着走出营帐。
帐外,足足四个女真猛安,四千精锐骑兵已经披甲列阵,这其中甚至还有一百铁浮屠!那是他从自己二哥那里磨破了嘴皮子才拿到手里的。
白日交战,这些人马早早被他替换了下去,到了晚间已经养足精神,如今眼见这位四太子现身,一个个也是死死盯着他,目光热切!
而在他们身后,是三个渤海契丹混杂的步军猛安——这些兵马投奔女真人已久,战场上早已被视为可靠战兵使用。他们在白日攻城战中付出了些许伤亡,可离失去战斗力还远,甚至和宋人之间还打出了些血仇,这时候正是复仇心切!
三千辅兵放在更外围,承担了警戒和营地的勤杂任务,不过此时也都将注意力放到了这边,只想看这位四太子究竟要做什么。
完颜宗弼沉默着扫视四下,营地里昏暗的火映在他麾下这些女真甲士身上,将他们的身影面庞都映衬得诡异又可怖。这是一支从阿鼻地狱走出的军队,他们也势必将死亡和毁灭带给他们对面的宋军!
他舔了舔嘴,忽而拔刀向天,大声吼道:“儿郎们——今夜——只管听我兀术的令行事!此一战后,我们女真铁骑饮马长江!便是搜山检海也要将宋人那伪帝给抓回去!灭国擒君,成不世功业!这万里南国,便是你们的猎场!”
——回答他的,是近万男人的怒吼荡起淮水波澜!
……
在整个淮水沿岸都被震动起来之时,淮南路的夜色中,忽然就冒出一条行进的火龙。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名旗手,他以马槊挑着一面残破的红旗,那上面没有绣任何字号,只有一片血红,他的身后是打着火把滚滚向前的铁骑。
奔雷一样的声音踏水而过,红色缎带在黑暗当中舒展开来,大队骑军踏过一道浅浅水障,军将士卒哪怕再累,都咬牙不住地重复着一句话:“向南!向南!”
忽然之间,那旗手胯下战马腿脚一软,嘶鸣着倒了下去。马上骑士反应极快,在地上滚了两圈便又站起来,将旗子立好,开始借着周围昏暗的火光,查验自己坐骑伤势。
“节度!节度!”身旁的亲卫围拢过来,担心问道。
可他头也不抬,只是大声问了一声:“还有多远!”
“——离淮水六十里!”
听到这个回答后,顾渊笑了两声,然后招呼了两个亲卫,费力地将坐骑拉起来。他身上已经湿透,根本分不出是汗还是水,夜风一吹,只觉得彻骨冰寒!
自己这匹马是被当做驮马使用的黑色老马,他为了省些马力冲阵,选择了这匹老马,可在接连跑了四十里路之后,这马也已经喘息不堪,此时此地哪怕只是牵着走几步似乎也都在打晃。
他再看一看身后骑军,火把光中,能看见的每个人都已经是筋疲力尽,脸色苍白。
早上一场酣畅淋漓的突袭之后便是一日百里的奔袭,哪怕休息也只是放慢速度,骑在马上向前行进。
——除了兵器、甲包,和人马口粮,他们已经丢弃了所有不必要的东西。
出发时两个指挥近千骑兵,如今勉强还有八百人马。不过在袭破北上的那支渤海骑军之后,他们非但损失轻微,还收拢了六百多匹战马,这时大队甚至摆出了一人三马的奢侈阵容,在这淮南冬日里快速向南穿插,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抵近到淮水六十里外!
对于今日宋军而言,这几乎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可如今,即便是以胜捷军的坚毅敢战,这支军队的体力也已经被压榨到了极限。
顾渊回望着这些追随自己的将士,也不得不开始怀疑,这疯狂的军略是否能够实现?便是如今这样一支疲敝之军,在一夜急行之后又有多少能够及时赶到战场之上?赶到之后又还有几分战力!
“缓速行军!休整一刻!”他朝着自己身旁军士吩咐一声,这一条火龙好像忽然慢了下来,却还是坚毅地向南而行。
“节度!你的马不行了……换我的吧!”岳飞牵着一匹辽东大马靠上来,对着顾渊说,“夜路奔袭,无论人马速度都上不去,咱们再急也是没用的。”
顾渊知道他说的也是事实,于是毫不犹豫地换上岳飞的备马,跟着队伍继续向南。
“这我自然知道……”他点点头,向前眺望。可周围火把桔色的光实在太过微弱,照不亮笼在他面前的战场迷雾。
一片未知的黑暗之中,他只能喃喃自语:“韩良臣带着斥候出去多久了?怎么还没找到完颜兀术的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