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黄潜善与汪伯彦互相看了看,又犯难地看了一眼一旁的张俊和杨沂中,见两人毫无出面进言的打算,也只好颇为尴尬地沉默着。其实,他们二人其实早已商量好,打算架着这位新君先一气逃去扬州再做打算。
只是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们这些书生文臣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位帝姬又是那样飞扬激烈的性子,要与金人不死不休。有她天天在赵构身边跟着,这两位相公真怕到时候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被这妖媚惑主的妖姬进了谗言,然后一剑砍了——她都不需要叫人动手,自己提着剑刺上来,他们这两个书生还能靠一身正气拦住那明晃晃的剑锋了?
可却没有想到,这位帝姬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先于所有人开口:“……臣妹以为,金人铁骑之利,须依大河、坚城方能阻挡——官家当退守扬州,此地北有江淮河网可迟滞女真铁骑;南依江南诸路,财赋充沛、运河纵横,足以支撑练出一支强军。”
她说着顿了一下,眼见并没有人反对,甚至连张俊这样知兵的军将都开始盯着地图思索起来,索性便拔出剑,指着铺在案上的地图,将自己心中所想,再加上那日顾渊楼船上所说,一气抛了出来。
“如今黄河已失、汴京已破,士气沦丧,当依淮河、长江层层设防,寻机迫退金兵,得一处小胜,便能诏告天下,金人非无往不胜之强军,宋军非一触即溃之弱旅,更显官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续我华夏、再造乾坤,这是如汉之光武一样的功业!举世滔滔,谁又敢说,官家不是我大宋的中兴之主!
宗帅与顾节度如今分在河北、京东两路犹自抗战不休,官家可诏告天下,遥封二人以方面重任,予他们名义,让他们自筹钱粮,汇集诸路义军,做星星之火!再过一月,天气便将转暖,金人主力定将北归,届时,让宗、顾二位帅臣合兵一处——灭了那伪楚,克复汴京!哪怕咱们守不住,总归也不能让金人轻易立起这么一个傀儡来!”
她这一席话说得清清楚楚,即使是黄潜善和汪伯彦这样瞧着这位帝姬领军而颇为不顺眼的相公,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她毕竟替自己说出了行在下扬州这样的话嘛!
“好!”
赵构被自己妹妹那一句“光武功业”说动了心,更是忍不住赞叹。
不过他很快也冷静下来,转而又指着面前站着的张俊和杨沂中问道:“二位卿家都是领军之人,觉得十九姐此番方略如何?若是依托江淮河网,以二位麾下御营、并刘光世部与各处厢军,可能与多少金军一战?”
这两人对视一眼,如何还看不出此刻这位官家的意思。
之后张俊上前一步,恭谨以对:“回官家的话,女真作战,尤善铁骑野战冲突而难克坚城;女真甲士,耐干冷严寒而不擅温热潮湿。故而在河北、河东诸路、以至于京东诸路,我军一时难当。但江淮河网密布之地,若是女真偏师至此,三万以内,以御营人马外加刘光世所部,我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而正当赵构兴奋之时,却只听得行在营帐之外又是一骑传骑疾驰而来,马背上信使甚至不待入营便高声喊道:“大捷——济水大捷!顾节度率军大破耶律马五!”
……
“——济水大捷啊!鹏举,你听说了没有!这不知从哪冒出来一个顾节度,提两千兵马,在济水旁大破耶律马五两万大军!如今这京东路都传开了,过瘾啊!真是过瘾!自太原失陷以来,我们何曾打过这样的胜仗!”
说话的是一员魁梧的甲士,他长着一脸横肉,驰马而来,却笑得无比灿烂。他如同没有看见几百步外那些正在列阵的几百金军,或者是看见了,却毫不在乎。
京东西路此时天气已经开始转暖,春风微凉,可却再不似冬日凛冽。他们这支转战了一整个冬天的人马,这时候也总算可以将那些沉重的皮毛大氅留在驮马和大车上,有些强壮军士更是只披着铁甲,与这一处冒出来越来越多的金军往来厮杀。
而他的面前,一员年轻军将却皱着眉头,看着下面乱哄哄结阵而战的女真大军。
“不好说,两千破两万……这是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情节。若说是反过来我还勉强能信。宋军什么样子牛臯你又不是不知道,两千孤军,深入济水还能冲破耶律马五两万人马,若不是那领军节度有意谎报……那便是传言传着传着失了真。再说,若真是破了耶律马五两万大军,又何至于金军位置一天比一天靠南?我不信谣传,只信战线!”
这年轻军将身材不算高大,眉骨上有一道刀伤,因而显得眼睛也是一大一小的。只是他对于这样一份捷报,态度持重,总觉得其中水分颇重。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在这地界上都传开了,让咱们这些还肯拼命的人总还有些盼头——看起来这大宋,总归是还有儿郎敢站出来,拼死厮杀这么一场,而不像汴京城里那鸟甚官家……糊里糊涂便被金人扒了龙袍……”
这甲士扯着个嗓子只图自己一时说得痛快,却没想到被面前小将提起马鞭在头盔上轻轻敲了一下:“噤声!你这牛蛮子,又想吃军棍了不是!”
他说着又远远打量了一下丘陵下那队金军,大约只有一个谋克是正经金军,可能还是出自一个渤海万户……剩下三百人都是新附宋军,也不知道是哪个城池又降了,如今被金军拉过来充数。
今日在野地上撞见,说实话也是他们刻意停下来等着这队人马拖拖拉拉地过来送死。这些金人,说实话,根本不够他领的这一队精骑打的……
“鹏举……我们还是老规矩吧?你领着王贵从左翼,我和老牛这夯货冲右翼。就这些烂兵,咱们两翼一冲,随便就溃了,能有多大意思?”
又一骑将策马凑了上来,他面色白净,身材修长匀称,脖子上还隐约可见纹着些龙鳞似的纹身,一看便是位军中马术好手。
“再看看……我总觉得咱们这周围如今味道不对。眼前这支乱哄哄的兵马冒出来的诡异,想来是金军最近学聪明了,要放饵诱引我们厮杀……”领军的大小眼军将托着下巴沉吟片刻,进而下定决心“——张显,你亲自带人,去东面那处林子里再摸一趟,若是发觉有异,鸣嘀示警!”
而他刚刚下令完,却发现对面阵中居然就跑出来一位青衫文臣。
那人大约三十五岁上下,慌慌张张,边跑还边回头张望,眼见得临近阵前,居然老远便熟络地叫了起来:“鹏举——鹏举,我是济州的卫参军啊,咱们半年前还一起喝过酒,你可记得?大金国贵人怕山中苦寒,有些消息你不知道,特让我传话与你!
——大宋官家已被废黜!咱们这数百兄弟,何苦再为他们卖命!
——若是鹏举肯带着兄弟们降了大金国,贵人在此许诺,你的兄弟还归你领着,他保举你一个谋克的前程他总归是能做得到的!”
“保举我一个谋克?一个谋克?”
那年轻军将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兜马回转一圈,而后不动声色地从鞍侧摘下弓来。
他远远地望着张显带着几名轻骑,已经绕开了金军阵列,摸进那处林子,可他们转瞬之间便退出来,接着天空中便响起一声凄厉的鸣嘀声。
年轻的军将见状也没有半点惊讶的意思,只是脸上带着些玩味的表情看着眼前立在三十步开外,不敢上前的青衫文士。
他忽然开口问道:“卫参军……你可是已经降了金人?
“是……”那卫参军忙不迭地点头,“金人重诺!许给咱们的,便一定会兑现,鹏举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只觉得头顶一凉——待反应过来,却是一根羽箭险险掠过,射散了他的发髻,让这参军原本还很是有些丰神俊朗的面孔,眨眼间变得狼狈不堪起来。
“且留你一条性命——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我岳飞此生所愿,唯精忠报国而已!”说完,这年轻的骑将一声呼喝,竟是对着那正从林间涌出的伏兵,跃马挺枪,直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