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已过,京东路的天气也一天比一天暖起来。地上不多的积雪开始消融,化作潺潺溪流,顺着山涧汇入济水之中,最终东去入海。
一骑契丹打扮的金军哨骑沿着河滩飞驰。
这是一个年轻的斥候,跟着父兄稀里糊涂地打到这大宋京东路来,也许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因此也不由得放缓了马速,难得地欣赏起来。
这济水之畔的绵延丘陵之间,一向是水草丰满之地。即使冬日还未过去,这里却依然长满着枯黄的衰草,微风暖阳之下,长草荡漾,将这丘陵荒野映得如同是起伏的波涛。
又一阵微风拂过,这斥候只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可循着光望去,却吓得险些栽下马去——那些丘陵枯草之中,密密麻麻埋伏着的竟然全是甲胄森然的精锐军士!
这支兵马绝大部分都被枯草遮挡住,沉默着也不知埋伏了多久,更看不出数量多少!
可光露出的那几个甲士,上上下下装备精良——马槊、手弩这种兵器一应俱全,每个人还有一张骑弓和两撒袋的羽箭。他们将旌旗全部放倒,战马也倒卧在草中,像是群狼一样蛰伏着,等待着狩猎不知从何而来的猎物……
而他,便是猎物!
这斥候当即反应过来,取出弓箭鸣笛,掉转马头便要示警!可他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几支羽箭就从枯草之中飞出,将他连人带马射倒在这河滩之上。
之后自然有人利索地跑出来,清扫这一场杀戮的痕迹,至于河滩上留下大片大片的血迹,他们却也顾不上收拾那么多。
被拖进枯黄长草中时,那年轻的斥候还没完全气绝,他只是双目无神地望向湛蓝的天空,嘴里喃喃地也不知道喊着什么。弥留之际,他恍惚中还看到,在丘陵背后的树林间,似乎还埋伏着更多的兵马,层层叠叠却不知有多少!
可他却再也无法做什么来提醒背后的大队了……
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只见得面前凑上来一张比自己年轻不了多少的脸孔,那人戴着一顶女真贵族钟爱的貂帽,貂帽遮掩下,透着鹰雎一样的目光。
他说着宋人官话,语气淡漠。
“——契丹人?这不还是个娃娃嘛……”
顾渊看着被手下甲士拖过来的那个金军斥候,稍稍犹豫一下,挥了挥手。
身边自然有亲卫闷声上前,掏出匕首,给了这契丹娃娃兵以最后解脱。
“节度可别小看这些娃娃兵,当年辽人名震天下的远拦子,可都是从这些娃娃兵开始训练起来的——若论斥候,这些孩子体重轻、个头小,随便给点米面就能养活,可比我们这些军汉更为合适!”韩世忠在一旁,看着这年轻斥候的尸身,虽然嘴上如此说着,可心里多少还有些不忍。又吩咐了军士一句,“就在这简单挖个坑,埋了吧……”
手下军士自然照办。
可这小小的插曲,却似一道微风,让这支沉默的军队开始活络起来……
“这些契丹人也当真豁得出来,为了给女真人卖命,连这么小的娃娃也给赶上战场。”
“卖命?那娃娃凶得跟头狼崽子似的,你没看他手里那副弓箭,那可是狼牙箭,扎进肉里拔都拔不出来!老陈你可莫要同情他们,节度说过,要是咱们不能在这拖住女真人,怕是京东两路百姓,下场只怕更惨!”
“嘘,噤声!大军潜伏,你们在这里说些什么,小心让韩统制听到了赏你们五十军棍!”
也许是埋伏得时间有些久了,长草之中,宋军骑士都纷纷低声交谈着。
他们这一军,是顾渊在东平府附近盘桓时倾家荡产武装出来的。
为此他可是把凤凰渡带来财货全部散尽,周围几个州府的武库也都给搬空了,遇上敢阻拦自己的地方官,要么就拿着银子贿赂、贿赂不了就干脆以天子亲军的名义带兵明抢——以至于他刚一北上,弹劾这位顾节度跋扈的折子就已经摆到了赵构的行在中。
不过对此,那位新君也只是笑笑,在自己的车架上隔着帷幕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管黑猫白猫,只要能抓老鼠便是好猫……”
至此,汪伯彦和黄潜善哪里还不明白官家的意思,一应弹劾文书全部扣下,或者干脆做人情,送到那位脾气火辣的顺德帝姬处,让她的刀剑去对付那些嘴碎的御史。
当然,这些琐事,已经深入到济水一线的顾渊自然不可能知道。
他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已经铺在了如何作战上,毕竟胜捷军孤军悬于此处,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当然,与金军在这左近周旋一二的底气他是不缺的。除了从武库中搜刮来的森然铁甲之外,绝大多数人也将抢来的辽东貂帽盖在自己兜鍪之外,让他们从外形上猛地看去颇有些不伦不类。
领着这一军的韩世忠,这时候打扮得跟一个女真骑士没什么两样。他的貂帽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貂尾,军士们都拿着这个事情开他玩笑,说他给自己接了条女真辫子。这将痞也没有半点在意,反而经常甩一甩这貂尾,像是在炫耀自己武勋。
这位西军将痞甚至还从一员杀掉的渤海军将那里搞来了一对白狐裘。他开始还在自己脖子上试着围了一下,后来只觉得碍事,索性将那一对狐裘全部献给了那位顾节度。
当时,他一面献宝,一面嘴上还嘀嘀咕咕:“俺们有家有室的西军儿郎每次出征,也都会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往家里带。我看小顾节度你还年轻得很,肯定是不知道这些,特意给你寻了来。你回头送给小赵娘子也好,或者是给哪位小帝姬献殷勤,俺老韩就只当是不知道,哈哈、哈哈……”
而顾渊知道他脾气,也只是笑骂一句,背地里却将那对狐裘小心收拾起来。
……
他们这支军马,三天前寻了个空隙,轻易便从耶律马五各部防线之中穿过——这支金军,也许是根本没想到此时居然还会有宋军北上,各部之间的联络和巡逻哨骑稀疏得很,结果让他们钻到自己战线之后,自然就依托着济水和山麓丘陵,盯着他们出去打草谷的辎重队伍狠揍。
可当面金军应对得也极为老辣。
除了加强护卫之外,也在各处要隘道口之间布置了大队巡骑作为机动兵力,四下支援。除此之外,张开斥候搜索他们的藏身之处也是毫不吝啬,看得顾渊眼里直冒火——这当真就是在欺负他手头骑军不够呗!
昨天以来,两军的斥候已经围绕着这条济水厮杀了好几场,双方互有胜负……韩世忠那边甚至还折了一个跟了他七八年的老都头进去,惹得这位泼韩五今天是憋着一口气,将全军都带了出来,打算要给这支二流金军来一个狠的。
很快,他们就收到了探马来报,说是有一队金军又在运粮——而除了粮草之外,似乎还有几个颇为沉重的大车,从里面掉出来几个银饼来,装的应该是军饷。
遇上这种大肥肉,顾渊和韩世忠这两个已经抢上瘾的家伙又怎么可能放过!
当即就将步军留在了身后林子中,只带了四百精锐骑军,前出潜伏下来。
只是没有想到,轻骑哨骑与这支粮队互相对着摸了半天,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韩世忠贼兮兮地摸了过来,他扶了扶自己头上那顶貂帽,扒开枯草,已经能看到远处缓缓而行的金军粮队:“顾兄弟在等什么呢?可是觉得这队金兵有些蹊跷?”
“何止是蹊跷啊……”顾渊听他这么一问,长长地叹了口气。“议一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