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睁开眼,周围是一片人马喧腾。
诸路勤王大军川流般汇聚于城下,有人忙着向着同袍炫耀自己的武勋,也有的只是轻蔑一笑,却又沉默不语。
他仰面躺着,看着头顶的牛皮营帐,微微发愣,似乎还没从一场大梦中完全醒来。
在梦中穿越之前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合在一起,他想起来自己的过去。
——那似乎是一个黑色豪门,可最后却选了他这个一直躲在军队里的儿子做了继承人。
“顾渊……家族的产业需要你继承,脱了这身军装回家来吧。”
“父亲就在医院……已经快不行了,他指定你来接掌集团……”
“顾参谋……要不怎么说你们这些军人的思维就算太过单纯,只习惯于拿刀剑解决问题……对家国啊、山河啊这些虚无缥缈的词语有太多执念,却忘记了当年这位岳王爷也是这么死的啊……”
最后,是一声枪响,而后他就成了这一世里,江南盐帮那个不得宠的儿子,自私又懦弱,稀里糊涂被送到了这千里勤王的战场,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可到底,他阴差阳错地占了这具身体,从那场天崩般的溃败之中活了下来。非但如此,周围还聚拢了大队甲士。
在如今汴京告破,宋室被困,乱军四起的时代,他也勉强算得上是手中有兵有粮,要是放在汉末、放在五代,可以被称一方诸侯,要是放到北洋时代,激进一点自封一个大帅似乎也没有人可以说什么闲话。
这样的经历,对于普通人来说已是奇迹!
他们护卫着顺德帝姬,在东平府外休整一晚,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准备入城去拜会那位担负天下之望的康王赵构。
这个时候,这位大元帅的兵马在大名府一带倒是与金军狠狠碰了几场,取得了些许小胜。
虽然清楚的人都知道他们袭杀的不过是依附在金人麾下的渤海辅兵或者北地汉人,可每个人还是为这样的胜利发自内心地欢欣鼓舞。
赵氏享国一百六十七年,历代官家对士子百姓皆是怀柔无比,即便是道君皇帝好大喜功弄出了花石纲那么个天怒人怨的东西,逼得江南方腊造反,老百姓依然单纯地觉得,官家是好的,不过是受了奸臣蒙蔽,不过是那些幸进小人遮蔽了天家耳目视听,才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
而今天,尽管汴京已基本等同于失陷,可在河北、河东路,康王还在募兵抵抗、颇有些天下皆降,唯我不降的悲壮气概。
大宋这些如今还游荡在外的文臣武将,也还倚他为长城之靠!
——他们都还没发现,此时这位金甲按剑坐在元帅府坐上的青年,正飞快地失去曾经的勇气,沦为权力的俘虏!
也许,只有顾渊能够明白他心底那点阴诡的想法。
知道他的迟疑不定、知道他的进退两难!
而现在,他要摩拳擦掌,准备搅弄各方风云,将这个懦弱官家心底的野兽放出来——“就算只是一条伪龙,老子也要从你身上赚足了好处再说!”
……
“参议……”少年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打断了顾渊的思索。
虞允文对他这位参议似乎没有半点避讳,听见里面动静掀起帘子就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身洗净的衣服。
“这是小赵娘子给参议准备的换洗。小赵娘子吩咐说,面见康王是大事,说不定能定参议未来一生的运数,参议可万万马虎不得。”
“定我未来一生的运数?她真是这么说的?这小妮子,怎么也开始学着她那道士老爹忽悠人了。”顾渊接过衣服,没有多想。
哪怕对赵家再有什么意见,相处一月,他也不得不说这位顺德帝姬实在是好,长得漂亮又没有半点架子,性格温婉可人,别说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军汉,就是他这样两世浪荡的公子哥都免不了心动。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她也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中间还发了一场烧,丢了半条命进去。
可好了之后,这位帝姬却与这一队兵士处得更加融洽。行军途中也毫不避讳,裹着一张毯子便能倒头往一群粗粝的军汉之中躺下去。最开始甚至一度吓得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军汉们纳头便拜。
河北路的精骑、白梃兵精锐、汴梁禁军精华、还有那些各路收拢的溃军,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男人们围拢在这位帝姬火红的衣甲下,让顾渊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巨大的危机——这位帝姬这是要将他好不容易拢起来的精锐军士给挖光墙角啊!
顾渊甚至怀疑,若是赵璎珞有一天下令让他们去冲完颜宗翰的大阵,他们这些人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之效死!
不过似乎也是察觉到了他的戒心,赵璎珞对于这位顾参议也格外上心。她管韩世忠、刘国庆这些年纪看上去稍大些的恭恭敬敬地叫着他们的官名;管虞允文这样的半大小子亲昵地叫起了小郎君,却唯独管顾渊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兄长。
“茶里茶气的……”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顾渊对此嗤之以鼻,心底暗自骂了一声。这和以前夜场里贴在自己身上嗲声嗲气地叫“哥哥”的女孩有什么区别?不过那些人图的是他的钱,而今天这位帝姬图的可是他们这些儿郎的大好性命!
只是,越是接近这东平府,那位顺德帝姬就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她晚上时候会在篝火前不断地说自己这位九哥在宫中传闻逸事,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那位康王有人君之像,如今还是希望大家能同舟共济,辅佐这位做大宋的中兴之主。
她这些小动作,搞得顾渊也不得不开辟另一场围炉夜话,赵璎珞在那边讲宫中见闻轶事,他就去讲白起王翦扫平六合的壮阔,讲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封狼居胥的汉家雄风,不世出的名将们带着万千男儿驰骋纵横,人间一股英雄气就仿佛从他的故事之中喷薄而出,让这些单纯的军汉只觉得心头压抑。
“参议别这么说小赵娘子,咱们这支兵马能支撑到今天,固然是靠着你顾参议。可也是靠着小赵娘子一力维持着局面呀。不然汴京禁军、西军、河北和两浙路的溃军,这四部分骄兵悍将,谁能服的了谁?”虞允文听见这位顾参议似乎在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忍不住出声为那位帝姬分辩一句。
顾渊听了,却是捂脸叹息:“这大宋国之将亡,果真是遍地妖孽!这赵璎珞该不会是狐狸精吧……连彬甫这种纯洁的少年郎都开始为她说话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不对啊——狐狸精不都是红颜祸水的么!
他前后两辈子、上下五千年,只听说过烽火戏诸侯,哪家演义里见过大张旗鼓要救亡图存的妖精!
现在这场面,大约相当于苏妲己千娇百媚地魅惑了军将朝臣,最后还给纣王吹了口气壮山河的枕边风:“大王——起来抗金!”
“小赵娘子原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身上那身衣服全是血已经臭了,康王是个爱干净的人,叫你好歹也收拾一下,别把自己整得像一个溃兵一般。”虞允文说罢,还故意贱兮兮地凑上来,“参议……其实小赵娘子真的很不错。身份尊贵、生得又好看,对你似乎也格外上心!你就心底一点想法也没有?这可是大宋的驸马啊!一辈子的悠游荣华!”
“想法!想法!你个臭小子怎么天天就知道想这些!有这点功夫怎么不去给我做点兵要地理的文章!查一查大金内部的政争!再不济,帮我想想哪里还能搞来钱!咱们那一笔生发,见过康王之后可就剩不下什么了!”
他说着已经换上了衣服,而后开始往自己身上披挂甲胄,为了让自己显得威风一点,他还特意找了一身禁军铠甲——嗯,至少看上去比那天晚上女真人那一身破皮甲要威武多了。
“叫上泼韩五和刘国庆这两个夯货,让他们俩跟着我一起入城去拜见康王!”顾渊掀开帘子,大踏步地走出营盘,“——他这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时候应该还是一只大尾巴狼,老子这就去帮他一把,送一份泼天的大礼给他!看看能不能换来咱们半生的荣华富贵!”
“参议……参议!你的刀!你的刀!”虞允文跟着出来,手中还捧着他的那柄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