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原本想着自己一席话若是能将这位顺德帝姬震住,那么之后他无论趁机提出怎样的策略,还不是能大概率让这刚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言听计从。
可他却没有想到,这位帝姬的骨头似乎比她的父兄们要硬太多,自己那一席话,反而激起她胸中激荡。
此时此地,楼船之上,她仰着头,倔强地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半点的退意。
“多谢顾参议直言相告。”过了片刻,这位帝姬盯着年轻参议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知道了这大宋是分崩离析的大宋,这山河是支离破碎的山河。可我还是想以身趟入这尸山血河里,如参议所说,一点点、一件件地去将这个国,拼整到一起去。
顾参议——你可愿助我?重整山河,复此国仇!”
顾渊看着她的样子,心底下闪过无数念头。
他知道天家帝姬在这个时代应该受过良好的教育,知道诗词歌赋,也许也作得盛世文章。可大宋的教育能让皇家培养出美女、才女、却决计不可能是如今这位将门虎女。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眼前这女子,能有披甲执剑时的那种狠厉、还有现在说要复国仇时满身的决绝!这样强烈的情绪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可面对她如此逼问,顾渊也觉得自己若是再避而不答,未免在这位赵家女儿面前,也输了气势。
他看着周围的落雪,缓缓开口道:“帝姬可知,做这个决定,便是一只脚已经趟进宋金之间,这是至少十年的国运之战,会死很多的人。”
“我知道。”赵璎珞点了点头,反问道,“可就算我们不抗金,这些人在金人残暴治下,便不会死了么?”
这下轮到顾渊沉默片刻,最后他也只得点头,开始收起自己的漫不经心。
“——帝姬可知,若是向金人拔剑,你四周便是举目接敌。金人,不过是站在最显眼的战场上那个。而在战场之外,庙堂江湖,明枪暗箭,你都接得住么?”
“这剑,今日在宣化门上,我就已经拔出来了。”赵璎珞声音冰冷,“顾参议在犹豫什么?你是不愿助我?还是不愿……助这大宋?”
顾渊听了却只是笑笑,他终于又给这位帝姬斟上一杯酒继续问道:“帝姬可知,若想收拾旧山河,至少得做好将长江以北半壁江山被打烂的准备……需要用江南财富养一支新军,在江淮的水网间与女真铁骑反复拉锯。需要转运巴蜀钱粮支应西军,在陕西诸路崇山峻岭间往来厮杀……帝姬有心一战,可做好了终此一生不能成功的准备。”
“我知道。”赵璎珞还是郑重地点头,“顾参议可要我歃血为誓?”
“你都知道,你这样一位身份尊贵的帝姬,去江南的和风细雨之中,找一位待人温和的驸马嫁了不好么?何苦非要走这条荆棘路。”
“荆棘路?倒是贴切,不过如此说的话,顾参议一位参议,又何苦要在天倾之时——逆军一战!”
两个人一句赶似一句,以语言为刀剑,互相试探,却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最后还是顾渊想了想,喝了口酒,缓解了一下尴尬:“其实,帝姬问了那么多溃军士卒,对于我是什么人,早已有了答案,帝姬又何苦非要逼我答应什么。”
“顾参议不也一样么——为什么不信我?因为我只是一女子?”她看了看顾渊,笑了笑。她的笑容实在是相当美艳动人,只是如今,在单纯的美艳之外,还多了一些国破家亡的凄凉。
“——还是说得更诛心一点,我这位帝姬,实在不算什么很重的政治筹码,更无法让参议——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向顾渊,看得这位参议也只觉得心头一惊,感觉自己心底那点盘算都被这刀光一样的目光给洞穿了。
若是玩笑话,那么这位年轻的帝姬开玩笑的尺度可有点太大,而若并非玩笑,那么这几乎就是一位帝姬在指控他谋反。
有那么一瞬间,顾渊甚至都想去拔自己腰间那柄断刀,可后来想了想自己初见她时,她那沐血仗剑的样子,终究还是放弃了。
“帝姬说笑……”他不避开赵璎珞的目光,倚在栏杆上,看着周围漆黑一片的汴河水。“我一个杭州府里悠游惯了的闲散人,哪里敢往这些地方想。”
听着面前年轻的参议这言不由衷的回答,赵璎珞似乎并没有再纠缠下去的意思。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将那精致的瓷杯也放在围栏上。酒气涌了上来,将她熏得两颊绯红,而她的面前,那名叫做顾渊的年轻参议,虽然现在也是满身的酒气,可显然酒量上还撑得住,神思更是清明得很。
她笑了笑,最后试探着问了一句:“顾参议是想顺流南下,回去杭州府么?你就这么不愿意随我去寻我康王兄?说起来那位九哥对我一直不错。父兄落入金人手中,他便是这大宋最后能指望上的天家帝室血脉——”
只不过又一次,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帝姬为何觉得你那位康王兄会是大宋最后的救星?如今康王身边并无名将,帝姬就算寻到他,又能如何?
难道你觉得那位王兄能够调动起这些新募之军,与女真人的灭国之军一战?若是他真有这等勇气,汴京围城四十日,就算是爬也从相州爬过来了!”
赵璎珞听到这里,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能明显感觉到这位顾参议身上那种疏离感,甚至是敌意,只是他不知道,这种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最后她只能大声答道,因为心绪激荡,她的声音再落雪之中传了很远,让甲板上守夜的军士都纷纷向这边张望。“——可若是九哥不成,那便我来,若是我也不成,那便让李相公来、让随便哪位相公、太尉来!或者就算是有英雄起于草莽,代宋而立——只要保证这江山依然是汉家江山,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