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点光亮早早被大雪和阴云遮蔽,时间离酉时还早,可是官道上却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黑暗,只能靠着手中的火把昏黄不定的光,照亮前方一小片路。
从顾渊所在的位置望去,似乎只有远方的雄城汴京,还有片桔色光亮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将这大宋末世映衬得魔幻而又残酷。
他所领的这一彪人马,不过六十骑,此时都跟着他在落雪之中无声地挣扎前行。
汴京城周围除了几条河流就只有些许低矮的土丘和小片小片的树林,遮掩不了他们多少行踪,不过他们也没有多在乎。
这支仓促之间被拉起来的宋军骑兵,每一个人都用女真人的兵甲坐骑重新武装了一遍。现如今一个个头顶着金兵常用的貂帽,甲胄外还披着带血的皮袄,黑暗中猛然看去和女真轻骑其实根本分辨不出来。
这些宋军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嫌弃这些从死去女真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这个时候却觉得浑身裹在这些皮袄里,暖洋洋的,风雪严寒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身子外面。
“顾参议,你别说,女真人这一身行头还真是暖和的紧,怪不得这冰天雪地里还这么能战。”说话的是一位唤作张泰安的都头,也是刘国庆麾下的白梃兵。
顾渊将那粗豪的骑将和他几乎全部的人马都留在了渡口,只让他给自己派了这么一位都头领军。就是指望那位和自己还有些交情的刘指挥能够看在往日义气份上,看住他那两船珍宝——那可是他在这乱世里得到的第一桶金,可不能就这样被失了士气的溃兵抢走。
按照他正逐步恢复的这一世记忆,这位刘国庆、刘大指挥其实对于金银之物没有什么概念。这家伙倒是有几分盛唐悍将的遗风,半辈子的念想就是能够领兵、领更多的兵,却也没去想过领这些兵做什么……
所以,顾渊将刘国庆和他的白梃兵放在了凤凰渡口镇场子,倒是再合适不过。至于他现在领着的这支骑军,都是又许出去赏银,跟着他北上来救更多袍泽弟兄的。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上一世魂灵还是这一世的肉身出的主意。刚刚在凤凰渡中当场许下重赏,开了一箱金银聚拢了这百余选锋。可紧接着,又不紧不慢地从虞允文那里接过来纸笔,鬼画符似地给这些人写了每人一张轻飘飘的纸条,上面大书着明晃晃的两个大字:“存单。”
“诸位兄弟跟着我顾渊拼命,断然没有叫咱们吃亏的道理……只是咱们行军打仗,身上带着这么些金银终是不变。不如将这些金银暂存在这楼船里,着刘指挥看守着,待咱们这一次得胜归来,再取出可好?”
当时,这位年轻的顾参议举着那轻飘飘的纸条,口若悬河。周围全是刚刚将银子揣到怀中的军汉。
他们是在这位顾参议的率领之下绝地一战,先是歼灭了那支杀上来的女真轻骑,之后又拿下这凤凰渡,原本对这位参议多少有了几分信仰。可看见他开始惦记自己已经到手的金银,这信仰就不得不打了几分折扣。
这些军汉们虽然不太明白这“存单”是何意,可都面露迟疑,谁都不愿意将已经入了手的银两,再交回给这位顾公子。
哪知道,这位顾公子不愧是私盐贩子的儿子,这种时候了竟然还能厚着脸皮继续劝说:“我顾渊出身自江南豪商,怎会在乎诸位卖命挣来的这点银子……这样,在杭州府,我们顾家也是有钱庄的。你们凭着这些银两存单,到时去我顾家钱庄兑付,也是一样。我顾家许诺诸位两厘利息,取时连本付息,便从今日始。”
他们这些溃兵,大多来自杭州府,知道这顾家除了贩私盐这种见不得光的生意之外,还确实有些钱庄和海商生意。
可这些生意,他这位顾公子若是说了算,又怎么会被塞到这支生死不知的勤王大军中来?
他躺在和风细雨的杭州城里,做一个豪门阔少,不好么!
犹豫了一下,一名年轻的军士终于忍不住,先说了半句:“顾公子……不是兄弟们信不过你,实在是咱们这拼了性命也就生发这么一回。这银子还没在自己手里捂热,眨眼间又被你要回去封在箱子中,换这么一张轻飘的纸……”
他说着说着,看了看顾渊,又看了看周围同袍们,终究是没敢把话说完。
一时间,双方就这样僵持了下来,场面多少有些尴尬。最后还是刘国庆颇具义气地站了出来。这位粗豪骑将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一沓曾家发行的纸钞拿了出来,扔到了空箱子里,然后默默地从顾渊手里接过张轻飘飘的存单,附在他耳旁说了一句:“你家钱庄,可在你那位二姐手里,若是到时候兑不出来,我便只能带人去抢了。”
顾渊听了自然也是咧嘴笑了一下:“什么二姐不二姐的,我顾渊在此以祖宗之名立誓,今日起,只认和我一同上阵饮血的兄弟,若是今日这些存单他日兑付不得,我亲自带兵,抢了自家钱庄!”
听他这么一说,这些简单的军汉也是心头一阵热络,当下不再犹豫,将金银兑成那张轻飘飘的所谓存单,便跟着这位年轻参议,整束好自己装束,一头钻进生死不知的风雪之中。
就这样将一支溃军又拉了起来,顾渊仔细回想了一下,也只觉得有如奇迹一般!
“暖和确实是暖和,就是这貂帽、这皮袄子都毛茸茸的,看上去丑的很……”他骑在马上,将半边脸都裹在貂帽和毛领子里面,看上去也和刚刚交手的女真轻骑没什么区别,也许就算真碰上女真人,也可以这么蒙混过去吧。
“顾参议你说话真有意思,咱们这行军打仗的,又不是去汴京城的上元夜寻好看的姑娘,管自己好看不好看作甚。”
这位张泰安和他走在队伍中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一整队轻骑打着火把在鹅毛大的落雪里缓缓前行,人们不断插科打诨,却没有多少抱怨。
“如何不是……指不定这黑夜里溃散的军民之中,便有汴京城内曾经红极一时的花魁、便有达官贵人们的家眷,甚至是帝室宗亲也说不定啊。泰安兄弟,若是想脱单,这种神兵天降、趁火打劫的机会可不要放过。”
顾渊笑了笑,摩挲着自己那断刀的刀柄,借着幽暗的火把光芒,看向周围黑暗。
“什么?脱什么单子?你们这些文人说话就是奇怪……”张泰安举着火把,有些好奇地问。
可顾渊却没有理会了。
官道上,迎面已经零星有了些从汴京城里逃出的军民。
他们有的是撞见了韩世忠所部的侦骑;有的纯粹是晕头转向,只知道沿着大路向南逃亡,总归只想离那燃烧的汴京城越远越好。
而风雪之中,忽然撞见这一队伪装成女真轻骑的兵马,这些人的反应也是各异。
有人刀剑出鞘,只想着拼死一战;有人却丧失了勇气,跪地求饶;更多的人,则是四下逃散。
一直到熟悉的汴京官话,或者是西军特有的陕甘路腔调响起,这些人方才带着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顾渊这时候心思倒是机敏得很,对于那些已经崩溃的人马他没有丝毫表示,只是示意他们尽快过去,不要挡了自己的路。
可凡遇见还有一战之心的军士,都会策马上去,不厌其烦地招呼着:“我是江南五路转运使顾渊,现在率先锋精骑进驻凤凰渡口!汴京军民,但有一战之心,便往渡口处去!随本官整军、以图再战!”
就连张泰安都忍不住在身后嘀咕:“顾参议到底是贩私盐的啊,就连收拢溃兵都都要挑一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