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夜风被隔绝在外,车里灯光昏黄,仿佛深夜里船舶停靠的港湾,温暖又安静。
程嘉音往前倾了倾身:“周亦恒,程总给你多少,我许你双倍。”
“你能告诉我,于文女士怎么死的,葬在哪里吗?”
周亦恒眼底划过一抹惊讶:“抱歉,我……”
“送我回西市吧。”
没等他说完,程嘉音就出声打断。
她靠上椅背,侧头看着窗外的茫茫暗野,唇角微抿。
听一句抱歉就够了,之后无非就是这样那样的理由,让她体谅。
她不想听。
……
药效发作很快,车子出发没多久,程嘉音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个晴天,阳光和煦,微风宜人。
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短手短腿的,戴着大大的米色宽檐遮阳帽,在菜园子里摘西红柿。
好多好多的西红柿,红得像灯笼一样,比她的小拳头还要大。
她挎着藤编的小篮子,摘了一颗又一颗,沉甸甸的,很快就要装不下……
妈妈在厨房已经等不及了,跑到大门口,连声唤她:“嘉嘉,好了没?”
“嘉嘉?”
耳畔再度响起熟悉的催促。
这一声落下,仿佛时光瞬间数年,菜园子里小小的人一晃眼就长大,长成了她如今的模样。
心中充盈着来不及细品的欢喜,她举着装满的篮子,大声说:“好了,妈妈!”
……
睁开眼,晴天倒转黑夜,入目一片昏暗。
程嘉音动作迟缓地起身,呆呆地坐着。
原来是梦。
她努力回忆着梦中的一切,峥嵘的菜园,年幼的自己,门旁连声呼唤的人……
黑色的头发扎成短短的一截儿,内里穿一件橄榄绿的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半臂,外罩一条淡紫色的碎花围裙,脚上踩着双杏色的家居拖鞋。
一切一切都很清晰,但唯独那人的五官,模模糊糊,始终看不分明。
她好像,真的记不清于文女士的模样了……
周亦恒看她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似乎又睡了过去,轻声提醒:“嘉音小姐,到了。”
“什么?”
程嘉音抬头,满目疑惑。
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知道他在说话,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却完全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到酒店了。”周亦恒耐心重复。
“哦……”
程嘉音看向窗外。
西森酒店的大堂灯火辉煌,穿着制服的迎宾恭敬地站在不远处,随时准备着上前服务。
到酒店了。
该下车了。
她扯掉身上厚重的累赘,打开车门。
刚推开一条掌宽的缝儿,夜风立刻寻机扑过来,携着无尽寒意,顺着手部裸露的皮肤一路往上。
仿如寒冰所化的利箭,深深没入血液,肆虐全身,强力地唤醒所有沉睡迷惘的神经。
程嘉音的动作顿住,在周亦恒不解的目光中,关上车门,坐回原处,“我不住这里,请把我送到自由旅社。”
周亦恒微讶。
在车载导航中输入目的地,屏幕上很快绘出一条绿色的曲线,看着终点所在的位置,他渐渐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那片街区,他有印象……
在他查地图的空当,程嘉音牵过毯子一角,覆盖其上的一团灰色风衣被连带着拖近,她伸手捞过,放在腿上展开抚平。
叠好衣服,车子却迟迟没有起步。
“怎么了?”她抬眸问。
周亦恒关掉浏览器网页,放下手机,微微侧头,眼睫低垂着,没说话。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程嘉音心中了然。
他不是她的专属司机,可以任意使唤,能送到这里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将叠在腿上的风衣移到一旁空位,她冲他礼貌地微微一笑:“周先生,您有事请先忙,谢谢。”
说罢,开门下车。
刚走两步,背后响起沉闷的关门声,紧接着,耳畔传来一声略急切的呼唤:“嘉音小姐——”
程嘉音脚下微转。
皮卡后车厢对面,周亦恒正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她问:“你叫我什么?”
亲密如付妍,随意地叫她嘉音,普通如同学,连名带姓地叫她程嘉音,聚会上的陌生人,恭维地叫她程小姐。
嘉音小姐这样的称呼,像是从故纸堆中翻捡出来的,带着陈旧老派的味道。
倒是,很特别。
“嘉音小姐,你住这里,开销我来付。”周亦恒说。
程嘉音挑眉。
如果她没听错,他不是请求,不是询问,而是要求。
程嘉音没应,不落睫地盯着周亦恒。
仿佛要打开眼睛这扇窗户,一路看到他的心里去,将他藏匿在胸腔中的每一次跳动、每一抹念头都解读清楚。
两人隔空对望,几秒后,周亦恒垂睫避开。
程嘉音嗤笑:“你管我?”
“那条街不安全。”
周亦恒忽略她的冷嘲,认真地解释原因:“那里龙蛇混杂,经常发生抢劫事件,就在上个月,发生过一场严重的枪击案,一死七伤。”
程嘉音轻哼:“你吓我?”
“别以为知道了我的弱点,就可以蛇打七寸。”
周亦恒正色摇头:“有新闻报道。”
程嘉音没说话。
目光从他漆黑的眼睛,移到高挺的鼻梁,再到微抿的嘴唇,最终,从他脸上彻底移开,望向路边照亮黑夜的华灯。
西市的夜晚又湿又冷,风一吹,寒气要浸到骨子里。
周亦恒看着她没什么血色的面庞,迟疑一瞬,正要搬出“程总”来表明他的关心名正言顺,却见她已经旋身往回。
“走吧,拿行李。”
程嘉音关上车门,暖意和寒意相激,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
自由旅社很快就到,夜已经深了,白天看起来仅仅是破旧拥挤的街区,在零星醉鬼和流浪汉的装点下,弥漫着几分危险荒凉的气息。
这一刻,程嘉音心里不由自主地生起一抹她不愿承认的害怕和庆幸。
她摸出房间钥匙,在车子停稳后,无声戳戳周亦恒的毛衣。
在他取钥匙时,又默默地将叠好的风衣展开递给他。
周亦恒接过,打开车门,跨下一只脚,停顿一瞬,又回身嘱咐:“你玩一会儿手机,我很快就回来。”
程嘉音摆手让他快走。
过了会儿,又半跪上座椅,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窗外,周亦恒边走边展臂穿上风衣,手掌随意拂过肩臂,伸手拉开旅社狭窄的玻璃门,不待合上,已踏上陡峭的台阶,逐渐隐沒在黑暗中,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我很快就回来……
他的声音本就温厚,低下来的时候,像是春日里最和煦的一缕东风,尤其柔和。
不过……
程嘉音挠两下玻璃。
当她是三岁小孩儿么,用那种哄人的语气跟她说话。
“啊——”
正发着呆,一张鬼魅似的脸突然闯进视线,程嘉音吓得心跳顿停,惊叫一声向后跌倒。
面前的玻璃窗上,贴着一张比纸还要白的脸,灰白的眉毛和头发一样纠结肆意,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珠晦暗不明,看不清楚颜色,正定定地往车里看。
不是鬼,是人,是流浪汉。
看清楚之后,程嘉音咽了口唾沫,撑着身子往后挪了一个身位,这人应该是从车屁股过来的,她先前没注意,所以才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说起来,她在国内也偶然遇到过一次流浪汉。
和眼前这人差不多,形容邋遢,穿得破破烂烂的,呆坐在乱糟糟的铺盖和一坨杂物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路过的行人。
只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下一秒,这安慰就变成了咒骂,去她妈的可怜人!
仿佛要专意打破她记忆中流浪汉呆呆傻傻的刻板印象,车外那流浪汉突然单手握拳,开始“砰砰砰”砸打车窗,力道很大,连另外三面玻璃都发出嗡嗡的震颤。
程嘉音大气儿不敢出,生怕一口气太重,把玻璃吹碎了。
这玻璃结实吗?
他力道那样重,万一砸个窟窿怎么办?
她打得过他么?
正在她大脑飞速运转时,声音忽然停了,定睛一看,流浪汉弓着的身体稍稍站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胳膊。
程嘉音双眸大睁。
慌忙扯掉身上碍手碍脚的毛毯,连滚带爬挪到对侧,一手去抓角落的半瓶矿泉水,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到门把手,颤抖地放在上面。
几乎同一时刻,车门震动,发出闷响。
一下,
两下,
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