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濛濛,一道浓墨般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咖啡色的高领毛衣,深色牛仔裤,外面裹着长至膝盖的黑色风衣,干涸得雨水都晕染不开。
Andrew摘下耳机,关切地问:“Mia,你找到人了吗?”
“没有,周五晚上再来。”
程嘉音关上车门,用纸巾一点一点仔细擦拭掉衣服上沾染的水珠。
Andrew发动车子:“现在去哪儿?附近有条瀑布,你要去看看吗?只要半个小时车程。”
“下次吧,我想回酒店。”
顿了下,她又说:“我这两天不用车,你可以去忙乐队的事,周五下午两点,我们酒店门口见。”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Andrew激动地欢呼起来。
“Mia,亲爱的,谢谢你!如果不是握着方向盘,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热情的拥抱,你是我见过最体贴的客人,这真是我的幸运。”
“我想唱歌!”
“我太想唱歌了!”
他眨巴着眼睛讨好地请求:“Mia,可以吗?”
程嘉音看向窗外:“随你。”
Andrew知道这是变相的许可,他笑弯了眼睛,发动车子。
“Somebody oold me the world is gonna roll me,I ain't the sharpest tool in the shed……”
没有伴奏,飞扬的歌声仿佛自带鼓点,热烈奔放地随风而去,感染着平坦广阔的原野、落叶纷飞的树林,和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
似乎被雨水浸湿的心情也干燥明朗起来。
“Mia!”
到达西森酒店,刚下车,Andrew叫住她。
他探着脑袋,眨眨眼,不确定地问:“有时间你会出门逛逛的,对吗?”
程嘉音笑笑:“天气晴朗的话,我会的。”
……
尽管Andrew在内心虔诚祈祷,但天公不作美,连续两天,西市都没有放晴,阴雨连绵。
周五下午两点,他一脸怨念地等在酒店门口,见到纤细的身影出现,立刻抱怨:“Mia,一定是西市的云层太厚,遮住了上帝的耳朵......你要走?”
看到她手中崭新的紫色小行李箱,他嘴巴张得老大。
“换个酒店。”
“为什么?”
Andrew不解:“西森是西市条件最好的,客户评分也是最高的,你住得不满意吗?”
“省钱。”程嘉音没有隐瞒。
今天早上,她正在房间吃早饭,发量堪忧的酒店经理敲门。
“程小姐,早上好,很感谢您愿意继续选择西森酒店作为旅途的落脚点……”
他客气地说了一通场面话,最后,委婉又不失礼貌地点名来意:“很遗憾,程小姐,因您的信用卡扣款失败,续住没有办理成功。”
程嘉音这才发现,她手里的银行卡和信用卡,不知什么时候被冻结了。
可惜,她一日三餐都包含在高昂的房费中,没能第一时间感受到程总的决心和怒火。
“省钱”这样的理由很常见,但程嘉音这么说,Andrew就有些不可思议。
他说:“可是你住了三天最贵的顶层套房。”
“三天前我有钱。”
程嘉音玩笑地说:“中国有句古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她拉开车门,又停住动作,偏头向他确认:“我已经退房了,还能用车吗?”
Andrew不假思索:“当然,我们已经约好了要去西福小镇。”
难得的好消息。
她露出一丝笑意:“谢谢,请先送我去自由旅社。”
“Mia,你是中国人吧?”
“对。”
Andrew玩笑:“我以为中国人都习惯计划,只有美国人才不管明天。我看过一份数据,中国人的储蓄率是美国的五到十倍。”
话题又转了回去。
但程嘉音并不想满足他的好奇心,她含糊地说:“中国有句老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Andrew恍然大悟:“Mia,你被变化袭击了。”
袭击……
程嘉音莞尔:“很贴切。”
……
自由旅社离西森酒店不算远,开车十多分钟,但街区面貌已迥然不同。
没有高耸的摩天大楼和雅致的高档店铺,充满着年代感的低矮楼房凑在一处,贴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黄底红字的“自由旅社”就躲在其间。
Andrew跟着下车,背靠着车门四下打量,面上逐渐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Mia,虽然西市很不错,但我也得承认,这里不是中国,并不像中国那样安全。”
他认真地说:“你需要帮助的话,请尽管开口,你是我的朋友,能帮到你我会很高兴。”
“谢谢你,Andrew。”
程嘉音微笑着摇头:“我现在还能应付,请等我十分钟。”
伸手拉开旅社的玻璃门,入目是狭窄陡峭的灰色楼梯,仿佛山路将倾,扑面而来的窒息压迫感。
楼道里本身只有稀薄的光线漫入,旁边墙壁上又涂了一米多高的暗红色油漆,将整个空间映衬地更加晦暗沉重。
站在第一级台阶下抿唇打量片刻,程嘉音提起行李箱,一阶一阶,小心翼翼地踏上二楼。
旅社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亚洲女人,眼皮耷拉着,一副困倦的模样,没什么精神气。
核对证件,收款之后,递给她一把贴着门牌号的钥匙,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423号房。
提着行李箱上到四楼,面前是一条深长的走廊。
铺着暗红色的花纹地毯,墙壁说不上来是黄还是灰,房门一道挨着一道,仿佛昆虫的巢穴,密密麻麻。
程嘉音按指示牌闷头行走,刚拐进最后一个弯,走廊尽头的房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串歇斯底里的叫骂。
她登时停住脚步。
待看到尽头隐约露出的一道高大背影,她心中一跳,紧紧提起行李箱,立刻轻手轻脚地退到上一个岔口。
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走近,来不及往更深处走,她停在两道房门中间,低头,手伸进口袋作找钥匙状。
背后,脚步声没有停顿,渐渐走远。
程嘉音吁了口气。
拉着行李箱,用最快速度找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房门,闪身进去,反手锁好。
一屁股坐到床上,反手探入脖颈,摸到一手冷汗。
“胆小鬼……”
缓了一会儿,剧烈的心跳渐渐平息,说服自己接受情侣吵架这个设定,程嘉音起身查看四周转移注意力。
这实在是个很迷你的房间。
大约七八个平方,墙上开着两扇玻璃窗,正中一张铺着白色被褥的单人床,两边儿各留了半米宽的过道。
里侧摆一张床头柜,柜子上放着一卷未开封的纸筒,靠门的这侧,空无一物,方便行走,只在尽头掩着一道小门,隔开逼仄的卫生间。
八十刀一晚……
在国内,这样的价格,应该能住不错的中高档酒店,也许还包早餐。但是在这里,就只能住眼下这种迷你、简陋又陈旧的蚁房。
“阿嚏——”
锁好房门,程嘉音揉揉从进旅社大门就开始抗议、直到此刻才爆发的鼻子,脚步沉重地,向来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