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老夫讲学已有三十载,可今日一见诸位依旧心怀荣幸。”
崔冶朝面前深施一礼,宽袍大袖几乎垂到了地上。
此言一出,引得无数学子感慨万千。
甚至还有学子满脸钦佩,起身回礼。
然而王诩却面露古怪之色。
“怎么眼前这位讲学三十年的先生真实境界不过洞虚境前期...”
没错,他凭借超出诸学子一大截的修为硬生生无视了学院所设下的禁制,窥探到了面前讲学先生的真实境界。
出乎他的意料,崔冶的真实境界低的可怕。
不过即便这样,他也没多说什么。
王诩选择继续观望。
只是这件事在他心里越发有趣了。
“敢问诸生,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何解?”
崔冶低垂眉眼,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王诩一愣。
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
但是作为第一问而言,这其中会不会有自己尚未察觉的深意呢?
见身旁人各个面露思索之色,凌清秋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起身拱手一礼。
“先生,学生认为有两种解读。”
“一种是夷狄有君王,但不像诸夏之君王竞相僭夺,虽有不如无。”
“另一种是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诸夏国家中没有君主。”
崔冶微笑听着,不时点头。
反倒是一旁学子不少皱眉撇嘴,不屑一顾。
对他们而言,这些都是老调重弹,这第一问定是玄机满满,没点新意怎么行?
而起身的凌清秋不理会旁人,依旧朗声吐露着自己的见解。
“依前一解说,这段文字似乎要说,诸夏虽然有君,但他们竞相侵夺,相互攻伐。有这样的君王,还不如无君。夷狄国家虽然不“文明”,不“开化”,但有君即能治平天下,百姓得安居乐业。”
“嗯,有些道理,还有见解吗?”
崔冶温声细语,鼓励着凌清秋继续说下去。
“但如果依后有一解说,这段文字似乎是要讲,诸夏之所以优越于夷狄在于有礼仪文教。夷狄不知礼仪,不闻乐音,纵有君主,还比不上诸夏无君王主宰的情形。”
一旁学子不屑之色更浓,几乎都要冷哼出声。
就这些,但凡研习了几年书卷的人都清楚,哪里用得着凌清秋在这里卖弄。
“综上所述,学生结合孔子尚周文,崇周礼的思想宗旨,私以为后一解说似较前一解说妥帖。”
凌清秋吐露出自己的最终结论。
“春秋中原各国以文明自居,自认为优越高级于夷狄之民,孔子有这等意见并不奇怪。”
“善,大善!”
落针可闻的广场上回荡着崔冶称赞的声音,出乎这些学子们的意料,身为师者的崔冶居然激动地鼓起了掌。
“就这么简单?”
王诩听到了一旁学子的愤愤不平之音。
“是啊,早知道这样,我上我也行!”
王诩闻言不屑一笑。
前路未卜之时,能像凌清秋这样站起来直面问题者需要莫大的勇气,而这些身后的学子只知问题简单,却不晓得其中最考验的是勇气。
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居然在此大放厥词。
只见他默默回头,朝刚刚出声的两人抱了抱拳。
“敢问二位是哪国人?”
“在下甄远道,大魏人士。”
“某叫张彬,燕人。”
“那二位的志向呢?”
“自然是学得一身艺,卖与帝王家!”这二人倒是默契,异口同声道。
“好,祝二位成功。”
王诩收回目光,在袖中取出组建天机阁后让老翁头锻造的天机令。
此物能跨越千山万水联系到其他手握令牌的人,只不过消耗资源颇多,甚至需要动用识海的力量。
故而王诩一般不用。
但是这次他却破例了。
因为帝王家不想要他们的一身本领。
远在大燕的顾东风正操练那些潼武关战后进入风雨楼的孩子们,现在他们是天机阁的苗子。
冷不丁的就收到了王诩的传信。
信的内容更是让他哭笑不得。
“燕人张彬,魏人甄远道,眼高手低,读书只为为官,故永不录用于燕魏两国,此事须让魏帝长孙玉知晓。”
为了怕找错了人,王诩甚至还细心地用灵识描绘出了二人样貌。
“我的大人哎,就为两个书生,至于吗?”顾东风喃喃道。
紧接着他用手一捻,信稿竟还有一页。
“少废话,为国选材,马虎不得,此后大燕春闱秋闱之类的考试也要考虑此类问题。”
王诩早料到顾东风拿到信的反应了。
后者一看这话,顿时肃然起敬。
只见他朝春秋学宫方向遥遥抱拳,“阁主深明大义,不似顾某,愚钝不堪,思想境界有待提升!”
随后他自己都没绷住笑,乐出了声。
反应过来的顾东风看着面前大大小小孩子们看着自己,顿时老脸一红。
“都看什么,继续操练!”说着他就转身出去派人向大魏传信。
他明白王诩的意思,要借着此事清查大燕的学子,把这些眼高手低之辈全都清出官场。
而这封信,便是一个信号。
整顿官场!
为国选材!
而且时间紧迫!
不然为何会选择在春闱在即之日给自己这个信件?
他已经动身前往面见陛下了!
......
“先生,恕学生直言,您所解释的诗文,实在是一窍不通!”一名学子站起身来,朝崔冶大声说道。
崔冶则没了刚刚仙风道骨的姿态,连连拱手,但半步不退。
“老夫不这么认为。”
距离王诩传信顶多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不成想却在这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王诩端坐在旁,静静聆听。
“哼,可笑,此三岁蒙童都懂的解释,你堂堂春秋学宫的先生却想不明白,真当可笑!这偌大的春秋学宫怎么会有如此滥竽充数之辈?”
这学子也是性子直,直接站起身来,拂袖离去。
“同学们,听了这么长时间,你们难道没发现吗,这先生根本不比咱们知道的多,这样简单的常识问题都解答不对,恕我直言,诸位也不必浪费时间了,不如一道随某离开!”
此言一出,竟真有不少学子跟着离开。
凌清秋看了眉头一皱,欲要起身相劝。
王诩一把将其拉住,摇了摇头。
“尊重他人命运,他们心已经浮躁,即便坐在这里,也听不下去的。”
“可是先生和这个学子所说的明明各有各的理啊,其实谁解释的都可以算得上对的。”凌清秋不解道。
“人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王诩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凌清秋眼前一亮,随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此后数个时辰,不断有学子起身离去。
原因无他,这老先生问得都是三岁蒙童都接触过的知识,甚至还没最开始凌清秋回答的那个问题难度高。
不到三个时辰,足能容下万人的广场仅剩廖廖百人,而且其中多数人已经坐立难安,如同屁股下面生了钉子,随时会起身离去。
毕竟都走了那么多人,不差自己。
而那些原本装得好好的学子,也在崔冶滔滔不绝的唠叨声中恢复原形,神游天外。
唯有王诩和一旁凌清秋以及极小一部分学子坐在那里仔细听着。
王诩认为,无论如何,崔冶都有可取之处,值得他听完。
而凌清秋则是反复揣摩着王诩刚刚提到的“人往往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理论,已经入了迷。
望着座无虚席的广场再度变得空荡荡。
崔冶便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气和精神。
只见他神色哀伤,直直望向还坐在那里的学子,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知道,没人听的,没有人在听我说这些蒙童都知道的知识。"
老人站起身,朝前面作了一揖。
"此次讲学,便作为我在学宫最后一次自取其辱吧,没人听更好,免得白费功夫。”
他摊开袖子,上面密密麻麻都是补丁。
“修道大不易,我这些讲了三十年的学问,真没啥用,看看我,如此这般模样,像是读书人,学问人吗?我自己都觉得不像。"
“这世间不需要翻来覆去讲这些简单到三岁蒙童都懂的读书人。”
崔冶面露苦笑。
“这世间修为便是王道,至于学问、礼义,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不打紧。”
“呵,知道如此你还不早点结束?”有学子小声嘲笑道。
“老夫不甘心!”
崔冶握着拳头,倔强地反驳着学子锋利如刀的话语。
“老夫没进学宫之前,只给蒙童上课,一上便上到了中年,后被学宫吸纳,可是能入学宫的哪个不是饱读诗书之辈?”
“我这样只会把那些你们视作基础知识的课程翻来覆去讲的师者更是被人笑话的对象。”
“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
“可是,你们不能看不起老夫讲的这些知识。”
“因为没有这些你们视作基础的典籍中歌颂的礼义做支撑,如今的天道大陆依旧会是人人茹毛饮血的景象,与野兽别无二致!”
望着面无愧色的学子,崔冶的呼吸越发粗重。
最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罢了,老夫说了你也不懂。”
“更不必说。”
“啪!啪!啪!”
却在此时,清脆的掌声响起。
沉寂许久的王诩站起了身。
他俯下身子,给这位立志于教授基础知识,一教便是一辈子的师者深施一礼。
“学生有三敬。”
“一敬您天不亮便来讲学,敬授业之劳。”
“二敬您辩论不以师者压人,敬辩理之心。”
“三敬您三十年来扎根基础,敬教化之志。”
王诩正色道:“学生有一言相赠。”
崔冶擦了擦眼角晶莹的泪滴。
“还请直言。”
他三十年如一日的付出,终于等到了一个不将其视为无用功的好学生。
如此情形,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王诩一席话,朗声出口,四座皆惊!
崔冶鼻头一酸,老泪纵横。
不由得掩面而泣。
一直观望此地的大学官们更是各个起身!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好啊,学宫自创建以来,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了!”颜丹青呵呵一笑,“还愣着干嘛,把还坐在位置上的学子们带进学宫吧,咱们这些老骨头该动一动了。”
“那剩下的人呢?”
“老规矩,一个不留,逐出宫去。”
如果王诩在此,定能惊讶的发现,这位问话之人,居然是那个率先出走的学子!
他正是学宫派来的托!
王诩猜得半点没错!
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考验学子们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