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舒从来不是能低头服软的主,和莫罗浑不欢而散后,当天丑时就只身一人离开苏木山大营。
张启崔尧臣都不同意随她去西凉,于是她干脆谁都没叫,免得这几个人胳膊肘往外拐,误了自己的大事。
莫罗浑嘴上威胁要羁押永乐公主,但终归是虚张声势的气话,也不可能真的专门安排人看住李望舒。
所以东边天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李望舒已经离开苏木山大营五六十里地了,再走十几里地就可以完全离开胡人的地盘,然后往东继续疾驰一天多就能赶到盛乐城。
就在她马上要离开胡人地盘的时候,一伙胡人骑兵从北面出现,大概百十人,甲胄齐全精良,将李望舒团团围住。
苏木山在南边,所以这些人明显不是莫罗浑派出的人马。
为首的中年男子,拉下斗篷上的风帽操着流利的汉语,在马上对李望舒拱手道:“永乐公主,我们右贤王请您去乌尔格王帐一坐。”
李望舒攥着缰绳瞧着那胡人,觉得实在面善,那胡人也任由她打量,又忍不住道:“公主可还记得在下?”
李望舒闻言开始蹙眉回忆,最终瞪大双眼:
“啊!你就是那个夸本公主识货的敕勒总使节,喀日其!”
此人闻言哈哈大笑:“公主啊,您可真是好记性,七年不见还能认出在下。”喀日其笑呵呵的开口,依旧当年那副和善又圆滑的样子。
“你不是也一样,所以你之前一直在苏木山大营?”李望舒冷笑一声,用流利的鲜卑语回他。
喀日其拱拱手算是承认,然后对手下吩咐将公主的刀卸了,李望舒自知硬碰硬也是自讨没趣,干脆束手就擒。
喀日其抬抬下巴,眯着眼笑问:“公主您是自己走,还是我们绑着您走?”
“本宫自己会走!”李望舒自然不愿意被绑着,一边思索着对策一边被胁迫着跟着他们掉转马头,朝北方而去。
一行人所骑皆是膘肥体壮的良驹,一个白天的功夫就赶了快两百里的路。
到了晚上,一行人赶到于延水下游一带,饮马补水后便临近河岸扎营歇息。喀日其怕李望舒趁机逃跑,道了句得罪,就命人把她结结实实地绑上了。
因为是急调兵,没有带火兵炊具,行军途中,士兵们都是自带干粮。喀日其掰了半个胡饼烤热后喂给双手被绑的李望舒,然后和她在篝火前没话找话:
“条件简陋,委屈公主了。”
李望舒狠狠地咬了一口邦邦硬的饼子,鲜卑语极其流利,语气平淡:“知道委屈了本公主,还不给本公主松绑!”
喀日其没有接话,反而开始细致地打量起李望舒,看的她浑身发毛:“你这鸟人,这么看我作甚!”
“我就想不通了”,喀日其嚼着胡饼,实话实说:“您究竟许给莫罗浑王子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能迷的他甘心屈降汉人?”
喀日其委实想不通明明自己当年离开魏国时,莫罗浑与这跋扈公主还是一副针尖对麦芒之态,怎么现在就叫莫罗浑对她死心塌地。
都说汉家皇室惯会拉拢幕僚、操控人心,如今算是再次见识到了。
李望舒耸耸肩,漫不经心中透着一点得意:“那自然是本公主的国色天香,让你们家王子折腰俯首。”
喀日其忍俊不禁:“这个在你们中原叫什么?叫‘美人计’对吧?”
见李望舒一脸受用的点头,他又摇头直言不讳道:
“公主您确实是有几分姿色,但在下多年来走南闯北,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您的美色....啧,连前十都排不上,更别提王子他本人就是世间罕见的绝色美人,怎么可能中您的美人计...”
“本公主前十都排不上?!!”
李望舒恼羞成怒:“那第一是谁?”
先前孛日尔斤评价自己不甚貌美就让她火大,现在想想他们胡人的眼神指定多多少少带点毛病!
“第一啊...”喀日其回忆起那位绝色的高庭公主,眉眼都不自觉的心猿意马起来。
凡是见过梵依奈公主的人,无不被她的美色所震撼,那种艳丽实在是惊心动魄,能让天地为之黯淡。
“无论中原还是外邦...”,喀日其缓缓开口:“第一美人都当属我们右贤王的阏氏——西域白玫瑰,也就是莫罗浑的生母。只要您见过一次,便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仙美人啊...”
喀日其拨弄了几下面前的篝火,让木柴烧的更加猛烈:
“当年我们右贤王为求娶她,可是大费周章呢,但这西域美人为了拒婚,不惜与人私通,珠胎暗结...”
“所以,莫罗浑的生母就是这么得罪的敕勒王庭吗?”李望舒有些惊诧的挑眉。
梵依奈上一世死的太早,李望舒没能一睹芳容,但依稀记得莫罗浑和自己讲过梵依奈公主被苛待就是因早些年得罪过敕勒王庭。
喀日其冷笑一声:
“没错。这种羞辱,我们王庭是不会容忍的。高庭后来又奉上美人数百黄金万两,想借此平息我们的怒火。这个在你们中原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
“塞翁失马。”李望舒用汉话脱口而出。
喀日其摇摇头,用汉话道:“那叫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我们右贤王年轻气盛,不可能咽的下这口气。我们发兵没几年就踏平了高庭。最后,西域白玫瑰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我们右贤王手中。”
“横抢硬夺,兵出无名,你们敕勒早晚会遭报应!”李望舒眼底浮起一层怒意,上辈子被莫罗浑强取豪夺的经历,让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亡国公主生出了许多同情。
喀日其也不恼,面上依旧堆着和善的笑:
“小公主啊,与其为别人打抱不平,您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吧。
梵依奈公主手段高明,现在已是右贤王阏氏了,与右贤王是和和美美,恩爱无比。用你们汉人的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位敕勒使节素来话多,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起来,他声音掺杂着噼啪作响的火声,把思绪拉到两年前:
“两年前我们柔然与中原开战时,莫罗浑王子还在你们魏国为质。大汗帐下的王子这么多,他本就是身份尴尬,所以我们都打算把他当弃子。
但是梵依奈不知道给右贤王吹了什么耳旁风,硬生生地又拖了半年多,直到王子逃回来,我们敕勒才正式发兵。”
李望舒顺着喀日其的话,也渐渐回忆起上一世的事情,当时柔然确实是摇摆不定,直到自己把莫罗浑送回敕勒,两边才撕破脸。
“当时莫罗浑王子突然逃回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他一身的伤,把所有人都骗了,在你们中原这个叫什么来着,‘苦肉计’对吧...”
“你们敕勒...就没有自己的词吗?!”
“.....”
李望舒实在忍不住吐槽,两个人用鲜卑语交流,但时不时冒出一句汉语,属实古怪。
喀日其一直扬起的眉毛耷拉了下来,夜深露重的秋夜让他忍不住低咳好几下,多年的东奔西走,让这位年近四十的使臣看起来比同龄人看起来更加沧桑: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可怕之处,草原没有文字,我们无法向你们汉人一样传下我们自己的故事。我们打下了江山,却战胜不了你们。所有入关的大汗,无一例外都会被你们同化成汉人。他们讲汉话,书汉字,着汉衣,用汉制,最后赴泰山封禅,自称汉室正统”
“知道打不过我们,还不早日束手就擒,俯首称臣?”李望舒抬抬下巴,言语间的狂傲与睥睨一切的眼神,让喀日其忍不住回忆起那个女人——契俟奚勃,他们草原的噩梦。
喀日其十七岁的时候,精通汉语的他还仅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传译官。
当时中原北伐已经接近尾声,敕勒正与中原北伐军割地和谈,他正是敕勒前往魏国议和的随行官员之一。
也就是那次,他亲眼见到了大家口中的地狱杀神,魏国昭武将军宋钦莲。
她与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传闻大相径庭。
一身戎装下的身形修长匀称,她眉眼英气秀丽,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小麦色的皮肤比一般的汉族贵妇人要粗糙,平添了几分杀伐气。
可能是刚刚丧子不久,她看起来憔悴又暴躁,像失去幼崽的母虎,只能无济于事的狂怒心碎。
抬眼看向敕勒官员时,一双布满血丝的凤目所迸发出的杀气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谈判时,她一口北齐口音的鲜卑话,逼得喀日其忍不住插嘴:“将军,您讲汉语官话就行,下官自会原封不动的翻译。”
喀日其当时刚任职不久,根本不知道自己贸然打断大人们的话,足够拉出去喝上一壶了。
可对待他这个小小芝麻官时,这位地位和威望都极高的女杀神倒十分平易近人,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同他道了一句“抱歉”,然后又字正腔圆的讲起汉话。
二十多年前的谈判细节已经记不清了,但喀日其永远忘不了那人睥睨天下英杰的不屑,以及目空一切的狂妄。
会谈结束后,这女杀神还特意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莫名其妙说了句“你的汉话讲的极好,辛苦你了”,简直把他这个毛头小子吓了一大跳。
直到在官场打磨多年后,他在某个深夜才幡然醒悟,那句“辛苦你了”,是给自己挡了大灾。
自己打断双方会谈,属殿前失礼,回去后是一定要被记上一笔的。
但被对方主人这么夸赞,既肯定自己能力,又给足了敕勒面子,就把此事一笔揭过。
这就是真正的强者吗?
强大又温和,心有猛虎,细嗅蔷薇...
“您还真是颇有令堂的胆色...”他呐呐的回忆起那位故去多年的敕勒死敌,如果他是个汉人,哪怕肝脑涂地,也会死心塌地的追随那种强者啊...
可是啊,他是敕勒的子民,所以他的一生都将献于自己脚下的草原。
“昭武之女,自然浑身是胆”,李望舒手腕被勒的生疼,不动声色地开始勾绳子上扣,心里早已把给她绑手的鸟人骂的狗血淋头。
等着自己上吊的时候,也系这么紧吧!
“没想到多年不见,公主还是这么肆意妄为,竟敢单枪匹马闯苏木山大营。”喀日其没有留意李望舒的小动作,笑呵呵的摇摇头:
“要不是下官这些日子来苏木山巡查营防时恰好瞧见,怕是就让您这么走了啊。”
喀日其眼毒记性好,当日一眼认出李望舒后就火速回去调兵,这么大的军功,他可不想和苏木山大营分。
他笑眯眯看着李望舒的臭脸,又补充道:
“您可不要指望着您的情郎能过来救您,王子他现在已被褫夺军职,一个兵都调不动了。私藏契俟奚勃之女这种罪,右贤王就算再宠爱那白玫瑰阏氏,也不会将此事简单揭过的。”
似乎是因为白捡一个天大的军功,喀日其心情舒畅无比,忍不住继续和眼前‘白捡的军功’继续喋喋不休:
“若不是您突然出现,莫罗浑做了叛徒的事,我们还真觉察不...”
“敌袭!敌袭!!!”喀日其剩下的话被手下士兵的高声示警所打断。
营地南侧忽热传来了杀喊声,两人向兵甲躁动声的方向望去,只见营地的幢幢的火光中,隐约有一身影,一人一骑一长刀。
“哪来的莽夫,敢一人独闯营地?”喀日其起身远远地朝那身影望去,带着一百多号精兵护卫的他,心里竟开始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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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依奈公主灵感来源与原型参考:
俄罗斯喀山斜塔的故事。
苏尤姆别卡是喀山汗国末代皇后,当年伊凡雷帝攻占喀山,被苏尤姆别卡王后的美貌吸引,要娶她为妻,坚贞的苏尤姆别卡断然拒绝作莫斯科的王后。
求婚不成伊万雷帝大举发兵攻占喀山汗国,喀山汗国陷落之后,伊万雷帝威胁她:要么嫁给我,要么我就彻底毁掉喀山!
为了子民与大义,苏尤姆比克不得不答应,并向伊凡雷帝提出结婚条件:必须在七日之内为她修建一座高塔。
伊凡雷帝下令工匠们不分昼夜建成了七层高塔(俄罗斯喀山斜塔)。
新婚之夜,新娘苏尤姆别卡爬上塔顶,跳塔而亡,在斜塔脚下,便是喀山汗国王后的墓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