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来得及给李瑶光请个太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局势就开始变天了。
这一年春天起,归顺中原的柔然起了不臣之心,不止停了当年的朝贡,在边境上与中原也摩擦不断。
从武佑七年开始算起,外邦与中原已经休战了五年,这五年两边的百姓们休养生息,牧民们卖力放牧,农民们努力耕种,双方都在拼命地恢复国力,边境线上的汉商胡商也是络绎不绝,一片祥和。
但是这祥和之景,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柔然称臣明显是为了争取喘息时机的权宜之计,胡人尝过在中原建国称帝的滋味后就忍不住卷土重来。中原一早也习惯了彼此的反复无常,只是多年的穷兵赎武致使远征后劲不足,只能在能力极限内,所以本着擒贼擒王的战略,打服了柔然中坚势力——敕勒。
现在两边都歇的差不多了,于是冲突不断升级,隐隐有开战的意思,李瑶光敕勒质子的身份瞬间变得敏感了起来。
秋初的时候,终于有人上书提议:“外邦人背信弃义,有谋逆之兆,造反之心。我们应主动出兵平反,且开战前要拿敕勒王子的人头祭旗,杀杀他们的士气!”但立马被我父皇驳了回去。
“我杀你大爷的头!!!”
听到这消息后,我在公主府里气的惯碎了好几个花瓶,柔然那边是真的不做人,根本不顾李瑶光现在还在魏国手上,看来他们是真的打算把李瑶光当弃子。
凭借对天下的局势变化异乎常人的敏锐,我当机立断把我三哥和宋温宁叫到府上。
我们屏退左右,四个人坐在一起商量,最后仨人一致认为,李瑶光是不能在大魏待了。
“我送你回柔然。”我不容置疑地对李瑶光说。
我依仗我父皇的纵容肆无忌惮,但自己手里没有实权,再过几个月局势风云莫测,我怕是也保不住李瑶光。
李瑶光似乎不太赞同,眉头紧锁:“怎么送?从淮南到柔然边上有两千四百里地,我来的时候,路上关卡就二十多道。”
“我去拿我哥的兵符”宋温宁冷不丁的开口,把我们仨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继续说:“再加上舒舒的公主牙牌,没有人敢拦我们!”
以才情和温婉柔美闻名的宋温宁,向来是京城大家闺秀的典范,身上没有半点将门虎女的飒爽,反而像世代书香的娇小姐。
只有我们几个私交甚好的人才知道,这其实是个真狠人。
但是拿兵符这种狠招她都敢想,也太疯了,这是等同谋逆的死罪。
宋温宁这人能处,有事她是真的上。
我三哥算无遗策:“那我们事后要说是李望舒逼着宁宁去的!”
“……”
我就知道,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只能我来顶上。
这一年正值李景宴加冠,按照婚约与宋温宁完婚,钦天监选的良辰吉日是九月初九。在这个时候,魏国于李瑶光已经是龙潭虎穴一样了,不同派系的大臣罕见的一致上书——要求圣上处置敕勒的质子,以安边境守军之心。
当年北伐,母后和右贤王是宿敌,所以父皇和右贤王也有积怨。父皇一开始答应我的荒唐要求,就是为了羞辱李瑶光的亲生父亲——敕勒的右贤王。
他对李瑶光本就谈不上爱护,光光在我父皇眼里,和我之前养的猫儿狗儿没有什么不同。孩子玩物和大局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现在出于朝堂平衡考虑,父皇的态度也开始含糊。
所以,李瑶光他必须离开了。
但是在魏国待到这个时间,光光还挺高兴的。在婚宴上,他无比庆幸的说,哪怕他们柔然再早一个月在边境生事,自己都怕是要错过这么重要的日子。
在礼官抑扬顿挫的赞礼声中,李景宴和宋温宁两人各自攥起红巾的一端,在天地和高堂的见证下行沃盥、同牢、合卺三礼,礼毕后他们结发为夫妻,自此恩爱两不疑。
看着新人虔诚跪拜的身影,李瑶光坐在我席位一侧,说他们敕勒人结婚也是这样礼节繁琐庄严,跪天地神明,跪父母祖先。柔然有些地方男子求亲时,为恳求女子接纳自己的心意,也会朝她下跪行礼...
“那你能不能也给本公主磕一个?”
我有些微醺,只听见他说给长辈跪,又给心仪女子跪,就意味不明地占他便宜,我依稀记得最开始自己还想打的这小子叫我爹来着...
下跪叩首是很重的礼节,贵族士大夫一般只向天地和长辈下跪。非特殊重要场合,君臣间都不会屈膝,只躬身行礼。(注:随着古代中央集权的加强,臣子才慢慢跪下,封建王朝早期的君臣关系还是较为‘势均力敌’,势均力敌到可以三家分晋...)
李瑶光闻言一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带着几分醉意道:
“自然可以...”
我微怔,偏过头看他,结果撞进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眼神中。
李瑶光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眼灵清澈如仙山的冰溪,又艳丽似勾人的精怪。
而现在他的眼睛很亮,亮的如同人间抖落的星光,亮的能看见我的倒影,我以为他总算能讲点我爱听的,结果他郑重其事道:
“毕竟您都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送臣回敕勒了,这救命之恩自然要行个大礼!”
我听得胸口一闷,险些把酒杯捏碎,气急败坏地讲出了欺男霸女的典型开场白:“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少来那些虚的,能不能来点实在的表示!”
他绝对是喝多了,因为他居然醉醺醺地朝我许诺:等他回了敕勒,若是有一天他大权在握,就把敕勒乃至整个柔然的草原全送给我,送给我们中原!
可以,右贤王有你这个儿子,敕勒有你这种王子,真是他们的福气!
这个小插曲过后,我看着多年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下欢喜,多吃了亿点点喜酒,最后不胜酒力早早的打道回府。公主府的云母犊车载着我回府时,我站都站不稳了,最后被李瑶光背着进府。
趴在李瑶光宽阔有力的后背上,我难免回忆起遇刺的雪天,我也是这样晕晕乎乎地被他背回去的。
这些天,我们认真研究了一路上的关隘卡哨,做好了全部的通行文书,却都很默契的没有提起“一日不弃,一日相随”的承诺。毕竟局势在这里摆着,不是任性胡闹的时候。
但是我这天喝的酩酊大醉,居然胡搅蛮缠:“光光,你就一直留在魏国,不要走好不好?”
李瑶光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是为了稳住烂醉的刁蛮公主,还是真的活腻了,居然应了下来:
“好!”
我一听不乐意了,留在魏国多危险,这不嫌自己命长吗,当即自相矛盾地驳回:“不行,我不同意,好不容易给你安排妥当了,怎么能说不走就不走,你必须走!”
他无奈的点点头:“那也行。”
哈!我就知道,这厮心一点都不诚,舍命陪君的意向一点都不坚定!果然前面那个“好”是怕我酒后无状,为了稳住我才说的。
“放我下来!”
李瑶光将我放下,开始看我酒言酒语。
我把着他胳膊稳住了身形,口齿不清地胡侃了一通,可我醉的几乎失忆,记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倒是李瑶光这个嘴欠多事的,第二日“好心”地帮我回忆:我当时一人分饰“北归派”和“留守派”两角,北归派和留守派分庭抗礼,各执己见,据理力争地进行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激烈辩论。
的亏我那天离席早,公主府门一关,家丑不外扬,要不然李景宴和宋温宁能笑话本公主一辈子!然后再讲给他们的孩子,然后再讲给孩子的孩子...本公主一世英名,险些晚节不保!
不过不用他添油加醋地帮我回忆,我也清楚的记得,辩论的最后,眼见事情再无回旋的余地,我蹲在公主府中庭的台阶上难过的哭了起来:
“李瑶光,你...你还是走吧...”
一直站在几步外看热闹的李瑶光笑不出来了,他神色复杂的上前想搀起我,结果我痛心疾首地挥挥手:“你走吧!你走后我再找新的陪读侍卫替罪羊,幕僚管家小黄门...”
小黄门就是太监的意思...
“就叫你少吃点酒!”李瑶光忿忿地抱臂站在一边,明显不愿搭理我这个醉鬼,他站了一会,最终还是蹲到我旁边,言辞认真道:“公主,臣和您保证,臣会回来的。”
“什么时候?”
我醉眼朦胧地瞧着他,眼底克制不住泛起薄薄的雾气。他碧绿的双眸也望着我,像是想把我永远记住一般,眼睛一眨不眨。
四目相对,已有万般情愫,目光缠络,却又一言不发。
李瑶光那天根本没有喝醉,因为他笔直的剑眉下,眸色深沉,渐渐汇聚暗波,沉湎又克制的情绪在那里无声地翻涌。他明明有很多东西要讲,却最后付之一叹,笑眯眯地和我凑趣儿:
“这个臣也不清楚,具体要看你们中原什么时候把我们敕勒打服,臣啊,会在敕勒王庭翘首以盼,喜迎王师。”
我没忍住直接哈哈哈哈地乐出声,敕勒忠烈李瑶光,魏国栋梁李望舒,我俩简直是卧龙凤雏,天造地设!
宋温宁在归宁那天,趁着北平王府上下忙碌,她十分顺利的拿到了兵符。毕竟宋温安绝对不会想到向来温顺懂事的妹妹,居然如此胆大包天。
宋温宁没有和我们一起,她留在魏都以免舅舅他们起疑。
于是我们仨拿着宋温安的兵符,一路上通畅无比。
我们快马加鞭地跑了九天,马上就要出关的时候,我们突然被人围了,边境上的驻军一日前得到宫里的信,说敕勒的质子出逃了。
往哪里逃?那只能是敕勒川,所以他们直接边境上蹲我们。
边境上的驻军都是带着杀气的,乌泱泱的士兵,真枪真刀地把我们围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表兄宋温安带人及时赶到,我急得大喊:“表兄救救我们!”,结果宋温安说:“全体听命,去枪头,换木刀,不得伤及公主和三皇子性命。”
只说不得伤我们性命,没说不能和我们动手。
我明白了,宋温安不是来救我们的,他只是来确保我和李景宴不被打死的,而李瑶光的死活他却不管了。
慈不掌兵,仁不当政。宋温安简直心硬的离谱,先前把李瑶光当关门弟子,宝贝的不得了,现在只是因为李瑶光是敕勒人就要赶尽杀绝,一点师徒情谊都不顾!
我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要当场杀了李瑶光祭旗,但我知道如果我和我三哥护着光光,就连我俩一起打,只要别打死了就成。
我们四个人里面,我三哥脑子最好,宁宁才情最好,而李瑶光除了长得最好以外,武功貌似也是最好。
你问我哪方面最好?呃,我大概投胎最好吧。
我们之前单知道李瑶光比较能打还抗造,但我没想到他拿出真本事后,这么不要命,出手又狠又快。
我在一边都吓得咬手指头了,我三哥那个不靠谱的居然还有心情问我:“光光也太狠了,如果一对一,我大舅子能打得过他吗?”
我心想,再狠也没用了,好虎斗不过一群狼,何况是几百头狼。李瑶光徒手放倒二十几个人后,身上就让打浑身是血,体力不支的半跪在地上。
妈的,居然敢打本宫的男宠!
我冲到温安表哥身边,他以为我是求他放过李瑶光,开口就是:“你求我也没有用,陛下说…”
结果我直接上去拔了他的佩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大喊:
“本宫以大魏永乐公主的身份命令你们,放我们走,否则你们便带着本宫的尸首去见我父皇!”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违抗君令是不忠之罪,金器自伤乃是不孝之罪,我李望舒天纵奇才,一次性完美解决‘忠孝难两全’的千古难题!
宋温安气疯了,咆哮如雷,怒骂道:混账东西,竖子尔敢!
“哈!本宫就是敢,大魏的永乐公主有什么不敢的!”
我直接用力,把刀尖猛地扎进自己脖子,鲜血瞬间蜿蜒而下,浸透了我半边领子。
娘哎~好疼啊。
他们都停了手,不敢动了,我要是凉在这里,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我拿出一国公主的威势,表情有些狰狞,大声叱喝:“都给本宫退下!”
手上又使了使劲,血淌的更厉害了,簌簌地染红了我半边衣襟,我疼的嘴唇都白了。
我三哥了解我的秉性,知道我疯起来真的会把自己戳死,在一边着急的大喊:
“你们都退开,全都退开,宋温安,让你的人退开,舒舒你冷静一下!”
“给我马,要最快的马!”我歇斯底里的呼喝。
趁他们去牵马的空档,我快步走到李瑶光身边,我一只手把刀架脖子上,另外一只手一把将李瑶光从地上拉起来,拽到我怀里。
这一刻...我感觉我整个人帅的发光。
我想,在此时此刻...
我的人生大抵是圆满了!!!
难怪李瑶光总是救我于水火,英雄救美可太踏马的爽了!
那时候我根本意料不到自己余生的种种坎坷,所以觉得自己今后都遇不见这种大场面了,于是我开始给自己加戏:
“本宫答应过李瑶光,在大魏没人能动他!”
“他,李瑶光,本宫罩的!”
“我今日就要带他走,我看你们谁敢拦我!!!”
李瑶光缓了几口气,忍不住幽幽的开口:“公主,戏过了…”
这混账东西总是拆我台,刚才就应该晚点出手,让他多挨几下的。
我三哥给我俩牵了一匹军马和两匹替马,和我低声说三匹换着骑,跑到三匹马都力竭了再停下,免得被追上。
(注:古代骑兵长途奔袭都会有3-5匹替马,保证高机动性)
我一想,索性又命他们往后退三舍地,退避三舍的典故我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一舍是三十里,退三舍得退好几个时辰,那是两队大军为了避免意外冲突才会做的。”李瑶光一边吃力地把我捞上马一边不忘见缝插针地奚落我。
对面的士兵也面面相觑,好像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听我的,这尴尬的我更是无以复加。
“走吧,别丢人了!”李瑶光缰绳一甩,就马不停蹄地带我往敕勒境内逃。
我们跑了半天,从黎明跑到巳时左右。
出魏国国境后便是胡人的天下了,中原的山川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柔然广阔的草原,我似乎也感受到了李瑶光曾经给我描述过的‘真正的自由’。
大概就大,真踏马的大。
和敕勒歌里面讲的一模一样,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尽的草原连着无尽的天。纯净又璀璨的蓝天低垂在苍翠的草原上面,高高的牧草藏起云朵般的羊群。
这么美的景色,难怪我母后当年要北伐。
李瑶光带着我在无尽的原野上纵马飞驰,踏上故土的他,如同重返苍天的雄鹰,又好像游回大海的飞鱼,每一根头发丝都浸透着自由与生命的气息。
在飒飒的马蹄声中,他为我哼唱起了胡人的歌谣,我听不懂歌词,但曲调是那样的肆意与快活。原来在遇到我之前,敕勒的王子,是这样无拘自在。
马跑的飞快,风声猎猎,我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于是我靠在李瑶光怀里大喊:
“光光,你们家的草原可真大啊!”
李瑶光顺势环抱住我,低下头和我凑得很近,近的我能感受到他滚烫的男子气息掠过我的耳尖,惹的我心跳砰砰加速,然后...
然后他居然在我耳边得意洋洋地戳我痛处:“臣说的没错吧,你们汉人的公主真可怜!”
......
我早已习惯李瑶光这厮素来没眼力见,但眼前草原犷悍古朴的景色,美的触及灵魂,在这种视觉冲击下,我也懒得和他计较。
我朝着蓝天,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般张开自己的双臂,在马上继续大喊:
“我居然在魏都那个鸟笼子里呆了十八年!光光啊!我觉得本公主应该属于草原!哦不,是草原应该属于本公主!!!”
他听到这话,忽然勒马,我这才发现,我们离魏国已经很远了,李瑶光已经安全了。
我猛地想到,他安全了,那他娘的我呢?魏国的永乐公主,中原契俟奚勃的女儿,出现在敕勒,怎么看都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更恐怖的是,李瑶光停住马后,不笑也不说话,就静静低头盯着我看!
他本来就是鼻梁高挺,轮廓分明的白胡混血长相。加上他早上打过架,脸上带着血迹,眉眼更是像刀子一样的冷厉。
此时的他褪去了在魏国的温顺,眼神变得十分陌生,绿色的眼睛里闪着野狼看猎物的光。他整个人的像是被夺舍了一样,身上的气息让我记起当年在魏宫里不太愉快的初见。
我在深宫浸淫多年,这点敏锐还是有的,我让他看的心底发毛,心想‘我日,你小子不会是想恩将仇报,把我虏回敕勒当人质吧!’
这个念头把我吓疯了,这次不会是真的玩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