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彻底降临,格雷坐在小教堂的一张空位上,仍在翻看着《大陆奇物志》,尽管他已经能背下书里的每个字连带着标点符号。
但他只是默默的翻着书,夜晚的安静有助于他思考。
其实白天,格雷在鞠躬行礼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圣像上的抗拒感,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像电子设备长时间运行后,周围产生的静电场,伸手过去你能看到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直立。
格雷也是真没想到,一尊圣像脾气也会这么大,说爆炸就爆炸,一点机会都不给。
教堂最尽头的门被打开,汤姆老爷子走了出来,这让格雷多少感到一丝意外,他以为老爷子会和缇雅一起去休息。
老汤姆举着一盏老旧的油灯,他同样看到了坐在教堂里安静看着书的格雷。尽管教堂里昏暗无比,可是汤姆老爷子似乎完全不在意为什么格雷能不借着光亮看书,他只是缓缓举着手里的油灯,不断打量着格雷。
格雷实在是被老头的眼神以及压抑的气氛弄的浑身上下每个关节都不自在,他觉得如果做些什么应该是能缓解一下气氛的,然后他就如同变魔术一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不规则的木板,又掏出一截黑色的炭笔,开始在上面书写:“缇雅已经睡着了吗?”
汤姆老爷子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抖动了几下,他一眼就看出,那块木头曾经是放置圣像的桌子,只是现在已经是被炸碎的了。他又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教堂门外,从刚才开始天空就黑的很深沉。
格雷刚想着继续写几句话,门外突然就是一声炸雷,紧接着雨就开始哗啦啦的下,明明都快入冬的天气,白天还是晴天,入了夜却有这么大的雷雨。
小教堂里只有两个个人影,不管教堂内还是外,气氛显得越来越诡异。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汤姆看着格雷,从衣服兜里摸出一只精致的酒瓶子,上面刻画着一片叶子,叶脉清晰,看做工应该比较值钱。
格雷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不够深入,所以他只能用值钱形容。
“来一点儿?”汤姆老爷子举着手里的瓶子,朝着格雷示意了一下,这是他的试探,他想看看格雷能不能认出这个瓶子。
格雷摇了摇头,他喝不了酒,多好的酒给他都是浪费。
“那我就不客气了。”老头子自顾自的倒了一个碗底,抿了一口,舒坦的呼了口气,连带着酒糟鼻子都耸动了一下。
格雷依然端坐着,他不相信这个老爷子大晚上过来只是为了给他表演怎么喝酒。
“这瓶子还算值钱,如果你要钱,这瓶子你可以拿走。”汤姆老头子忽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放下手里的碗,“只要你别打缇雅的主意。”
格雷摇了摇头,在木板上写下一句话:“我本来只打算送信。”
“那现在呢?”汤姆老头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犀利,他压低了声音,“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很可怜,一个孩子不容易。”格雷轻轻写着一句话,翻过了木板在另一面写着,“总得对得起她叫我那么多声‘爸爸’。”
面对着汤姆没有信任可言的眼神,格雷轻轻点点头,擦掉了木板上的字迹,重新写着:“我只打算帮你们度过这个冬天,既然不需要,那我就走了。”
汤姆老爷子挽起破旧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臂,右手还算正常,可是左手却是漆黑的,上面的肌肉血管扭曲虬结着。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大个子,你说的不错,可我还是信不过你,缇雅她太善良了,我可能也没有太多时间了……”
说着话,汤姆直接握手成爪,手上有淡金色的光芒流动。
然后,格雷就眼睁睁(主要还是因为闭不上)的看着老爷子捂着左边胳膊,满脸痛苦的倒在地上。
老头子满头大汗,呼吸困难,脸色一阵青白。他伸手想去够那个精致的瓶子或者是碗,但那手就仿佛不受他控制一样,黑色的左手在拼命的按住右手,某种未知的疯狂在汤姆老爷子的眼神里酝酿。
一块木板被放在地上,上面的碗里还有着半碗刚倒出来的暗红色酒水,木板被一根手杖轻轻推动,稳稳的到了还在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汤姆老爷子身边。
格雷上半身后仰,半蹲在地上,用着小时候点鞭炮的姿势把放着不明液体的碗推了过去,格雷知道那瓶子里绝不是什么酒水,因为一点酒气都没有,但是看着这个老头这么痛苦还要去够的样子,那瓶子里应该是某种治病用的药水吧。
格雷一直就这么等着汤姆老爷子自己喝完了药水,脸上痛苦的神色逐渐消失,他微微点头,只要这个老爷子不是在他面前突然去世,他就能很安心的离开。
“谢谢……”汤姆老爷子缓过来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他脸上有着歉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了,我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几个。”
格雷无言的拿着手杖,转身就准备走,汤姆老爷子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大个子,等一下,有兴趣听老头子我絮叨几句吗?”
格雷往出迈的腿稍稍停了停,他有点想知道这个老头要说什么。
“缇雅的爸妈早早的就去世了,她是我的一个铁匠学徒工带大的,前些日子,这个学徒被拉着进了军队,就再没回来……”汤姆老头的话里没有额外的情绪,像是说着和他无关的故事,只有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看着外面还在不断下着的雨,偶尔会有雷声回响,更显出这个老人的无助。
“缇雅这孩子命苦,我怕她受欺负,这些年来我都一直瞒着她,我不怕把这些事情带进棺材,但是,她现在管你叫爸爸了,我怕她遇到坏人……”
汤姆的话有些凌乱,甚至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格雷听明白了,他索性又坐回到了木板凳上,听着汤姆老爷子讲这些故事。
教堂尽头的房间里,缇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她窝在那张木板搭成的床上,一床薄被子裹得很紧,可她还是在微微发抖,只能是在被窝里轻轻搓出一团小小的圣光,温暖着她自己。
雨很大,缇雅从已经很旧的枕头下面摸出了白天的那封信,那封信是她的“爸爸”阿泰留下的,她的爸爸应该是信仰圣光的,她的爸爸是愿意抱她的,她的爸爸是那个皮肤黝黑却身材高大的男人。
紧了紧手里握着的信,缇雅用力闭着眼睛把脸蒙进被子,如果明天早上,她见不到“爸爸”的话,她就真的……是一个野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