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去病挑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家父说李君是俊杰，让我好好向你请教，我原本还有些不服，现在看来，还是他说得对，我与李君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
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看来真是乱世将至，无可避免。”
杜姜顿时沉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将我夫君当作乱世的妖孽吗？”
宁去病意味深长地看了杜姜一眼。“夫人言重了，我绝无此意。但天下大乱之际，必有俊杰出，这也是先贤所言。自然这些俊杰是救世的英雄，还是乱世的枭雄，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杜姜大怒，起身欲辩，却被李唐拦住了。
“宁君谬赞，愧不敢当。我倒是好奇，这句‘天下大乱之际必有俊杰出’是谁说的，宁君能否告知？”
“据说是一位隐士，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宁去病苦笑着摇摇头。“我家是武人，对学问不是很用心，大多是听游士论述而来。游士所言，李君想必也清楚，很难说清谁是源头。”
李唐有点遗憾，却没有再问。
他也清楚游士是什么样的人，全靠口耳相传的学问，的确很难追踪到源头。
关于学术，他之前也问过仪国学士张鸿，张鸿也没能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即使是鸿都门学这样的大学宫，里面也不收录文字形式的学术著作，只有历代档案、文书。学者们在其中翻阅这些陈年旧事，能从中悟到多少道理，全看各人悟性。
除了这些档案之外，个人心得是不能形诸文字的，只能口耳相传。
据说，这个规矩是大夏开国时制定的，是为数不多延续至今，没有更改的规矩之一。
想到学士，李唐又有了求学的心思，请宁去病向国君请求，如果可以，他想向宁国的学士请教。
宁去病答应转告，随即说回主题：联姻。
他委婉的表示，希望李唐、杜姜能够出面，劝杜国国君接受联姻。
宁杜两国打了十几年，杜国吃了不少亏，最近刚刚赢了一场，扬眉吐气，士气正盛，不排除有趁胜追击，讨回之前所有损失的想法，这时候宁国提出联姻，很容易会让杜国误会，从而提出过份的要求。
李唐表示，自己可以代为转话，但能起多大作用，那就不敢打包票了。
毕竟他们在杜国的影响力有限，名声还不太好。
宁去病很满意，又说了几句，告辞而去。
杜姜很不高兴，说宁去病就是指桑骂槐，暗指他们就是乱世之人。
“天下大乱之际必有俊杰出”这句话她听过，但大多是贬义，与此类似的还有另一句：“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李唐苦笑。“你也是听游士说的？”
杜姜犹豫了片刻。“听我师傅说的。”
“你师傅没说是谁说的？”
“我没问，我对这些又不感兴趣。”杜姜耸了耸肩。“夫君，你为何要答应他联姻的事？我弟弟既然逃了，想必那宁国国君的女儿不讨人喜欢，不是长得丑，就是脾气差，要不然怎么会逼得他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孤身逃走？”
李唐叹了一口气。“那你希望杜国和宁国杀得死去活来，两败俱伤，最后被人吞并吗？”
杜姜愣了半晌，无力地坐下了。“也是，身为国君子女，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命。如果我不是长成这样，一样是要与人联姻的，能配个什么样的夫婿，全看运气。”
李唐又劝道：“你也不用着急，从宁去病的话可以听得出来，宁国国君的女儿还是很喜欢你弟弟的。至于你弟弟为什么不喜欢她，现在还不清楚，未必就如你猜想的那样。四五岁的孩子懂什么？”
“万一我弟弟就是不喜欢她呢？”
“那就找别人联姻就是了，现在是宁国想联姻，主动权在杜国。只要杜国接受，具体是谁，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杜姜想了想，觉得有理，这才没有坚持。
李唐随即指点杜姜写了一封信，到时候让人送去杜国，顺便说明这里的情况，以免国君担忧。
他们原本应该几天前就到杜国了，国君肯定已经收到了消息，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呢。
——
“李唐也赞成联姻？”宁缺仰在躺椅上，目光越过屋檐与对面的屋顶，看向阴沉的天空。
天空乌云翻滚，一场大雨将至，风刮得呼呼作响，院子里的树几乎都被扯了起来。
“是的，他还说，不仅宁杜两国要联姻，仪国、六国也应该加强联系，结成联盟，以免为人离间，自相残杀。”
宁缺咂了咂嘴，半天没说话。
这个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他鼓动国君与杜国联姻，只是不希望国君之女嫁给相国牛嵩的儿子。
他身为宗室，好处很多，唯一的坏处就是不能与国君联姻，这血脉联系终究是越来越疏远的。相反，牛嵩却可以凭借联姻迅速拉近与国君的联系，成为国君的心腹。
牛嵩前几年就透过这个意思，被他以少君年幼阻止了。如今少君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他再不想办法，牛嵩很快就会得逞。
至于李唐说的这个理由，原本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即使是现在，楚公有意伐齐也是李唐的猜想，并没有成为现实。是不是李唐的臆测，眼下还无法断言。联姻以组成联盟，共同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更是无稽之谈。
谁知道是不是李唐想多了，虚惊一场？
“去病啊，宁国、杜国联姻还好说，加上六国、仪国，那就太引人注意了，更别说明确的结为联盟。宁国、六国、仪国属南伯，杜国属东伯，没有楚公、齐公的同意，擅自结盟，就是违反礼制的，肯定会遭到干涉。”
宁去病说道：“阿爹的担心自然有道理，但他说的也不是立刻就结盟。就算现在开始筹办，往来商议也是几个月后的事，到了那时候，楚公究竟是什么心思，应该已经明白了。”
宁缺晃了晃脑袋，又道：“话是如此，就算楚公有心伐齐，我们的确有结盟的必要，最后能不能顺利结盟，依然是一个问题。别的不说，四国结盟，谁为盟主？”
宁去病也有些头疼。
宁缺说的是事实，就算大家都觉得有必要结盟，也愿意结盟，谁来做盟主依然是一个问题。
换作一个月前，或许并无疑义，肯定是实力最强的宁国为盟主。可是现在，宁国接连两次战败，连仪国这样的小国都未能征服，谁还把宁国当作强国，心甘情愿的奉宁国为盟主？
若是宁国不做盟主，谁又能做盟主？
杜国？也不现实。不仅宁国不答应，六国、仪国也不肯答应。
仪国、六国？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们实力有限，原本都是宁国的附庸，岂能反客为主。
“还是先说联姻的事吧，一件一件的来。”宁缺闭上了眼睛，神情疲惫。
宁去病躬身答应，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
他知道，虽然宁缺嘴硬，不肯承认李唐所说的乱世将至，心里却不敢放松。身为大司马，一旦真如李唐所说，楚公派大军来攻，他将面临有生以来的最大的挑战。稍有不慎，便是国破家亡。
这样的压力，是牛嵩等外姓封臣无法体会的。
或许李唐、杜姜能帮上忙。
宁去病心中一动，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初让他结交李唐的用意。
——
“姐，姐夫！”杜恕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个箭步上了堂，来到李唐、杜姜的面前。
正闲聊的李唐、杜姜面面相觑。
他们的信刚送出去，杜恕就来了，这也太快了吧？
“你……收到信了？”杜姜不太确信的问道。
“什么信？不知道啊。”
“我们写给阿爹的信。”
杜恕连连摇头。“没有，我是自己来的。我在江边等了几天，一直没等到你们，就到边境来打听消息，正好遇到了你家那个会骑马的女奴。她说你在这里，我就赶来了。”
“你遇到了真蜜？她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宁国，但是她不方便露面。”
李唐满意地点点头。这几天最紧张的可能就是真蜜了，毕竟原本的计划是回杜国收拾一下之后，就随她北上的。现在他们被庞飞燕请到了宁国国都，不再露面，她难免紧张。
“你就这么来了宁国，不怕逼婚？”
杜恕有点尴尬。“你们知道了？”随即又挥挥手。“没啥好怕的，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小孩子，懂啥啊。我都想不起来她长啥样了。”
“你忘了，人家可没忘。”李唐扬扬眉，有点幸灾乐祸。“宁国正打算和杜国联姻，搓合你们呢。”
杜恕顿时变了脸色。“谁出的主意？这么缺德，不怕将来生儿子没屁眼么？”
杜姜咳嗽了一声，刚要解释，杜恕又道：“不会是宁缺那老不死吧？”
李唐大感惊讶，杜姜也吃了一惊，看看李唐，又看看杜恕。“你为什么怀疑他？”
“我听宁无疾说，宁国国相牛嵩一直想和国君联姻，为他的长子牛高迎娶国君之女，国君已经答应了，我这才赶来的。现在看来，肯定是宁无疾这孙子骗了我，好让我自投罗网。这孙子，回头看我不弄死他。”
看着咬牙切齿的杜恕，李唐哑然失笑，随即又感慨不已。
杜恕这小子真会装啊，这么快就猜到真凶了。
“你为什么不肯娶宁国国君之女，她哪儿不好？”
杜恕眉头紧皱，盯着李唐，欲言又止。
杜姜喝道：“有什么话就说，别耽误了正事。宁国的使者已经去了杜国，一旦阿爹答应了，可就不好反悔了。你若是实在不想娶，又有正式的理由，现在还来得及。”
杜恕想了想。“那丫头是个疯子。”
“怎么个疯法？”
“她要剪我的……”杜恕脸涨得通红，实在无法启齿，只好低头看了一下腹下。“……这个。”
李唐险些没憋住，杜姜却一脸茫然。“她为何要剪你……这个？”
“我怎么知道。”杜恕有些急了。“那时候我在宁国为质，还有几个同龄的孩子，她偏偏盯着我，成天拿个小剪刀，说要剪我这个。我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只好偷了一辆车，逃回杜国去了。”
杜姜还要再问，被李唐一把拽住。“三儿，你说实话，宁国国君是不是特别疼她？”
“那还用说，都惯得不成样子了，要什么给什么。”杜恕迅速瞥了一眼杜姜。“跟她一比，我姐都像是捡来的。”
李唐明白了，示意杜恕坐下。“除此之外，你对她印象如何？”
“我哪记得那么多？那时候才多大。”杜恕没好气的说道：“别扯这些了，我得赶紧走，迟了可就来不及了。你们怎么办？要是想走的话，我可以带上你们。我的车有四匹马，保证没人追得上。”
“你能逃到哪儿去？”杜姜没好气的喝道。
“我……我去京师，去外公家。”杜恕有些焦躁。“姐，你也不希望我娶了那个疯女人，然后成了阉人吧？”
“哪有……那么夸张。”杜姜也有些底气不足，求助地看向李唐。
李唐起身，拽着杜恕。“走什么走，宁无疾既然将你诓了来，怎么可能还让你离开。我保证，现在城门那儿已经有人守着，就等着抓你。”
杜恕脸色剧变。“这孙子……”
“你知道宁无疾为什么要诓你来么？”
杜恕眼珠转了转。“他不希望牛嵩和国君联姻？”
“没错，你想想看，既然牛嵩想为他的长子迎娶国君之女，国君之女又怎么可能是个疯子？你别吓自己了，那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四五岁就能独自驾车的。”
杜姜也道：“我也好奇，你那么小，怎么会驾车？连绳子都拽不动吧。”
杜恕有些得意。“生拉硬拽不叫驾车，真正的高手只凭呼喝就可以驱使马匹，马很聪明的，比猫狗还要机灵。”
他摆摆手，打断了杜姜的追问，盯着李唐说道：“姐夫，你可别骗我，这不是闹着玩的。我要是成了阉人，绝对饶不了你。”
“你放心吧，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你为什么敢保证？”杜姜也道。
李唐无语，这怎么解释？明明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的嫉妒心，她根本不知道男女之别，只是觉得你有的我也要有，没有就把你的剪下来。如今长大了，连她自己可能都觉得丢脸，否则也不会明明还想嫁给杜恕，却一直没有让宁国国君提亲。
“你放心，我可以保证不会有事。如果你的没了，我也把自己的剪下来，陪你一起做阉人，怎么样？”
“这个……”杜恕有点犹豫。
“真是胡说八道，这也是能说的？”杜姜没好气的说道。
“放心吧，我有绝对的把握。”李唐信誓旦旦地说道：“你赶紧去洗一洗，我估计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请你相见。”
杜恕立刻又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杜姜倒是信得过李唐，推着杜恕去洗漱。他一路奔驰而来，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实在无法见人。
不出李唐所料，杜恕还没洗完脸，访客就登门了。
一个娇小玲珑，年约十四五的华服少女在两个中年侍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进了院门，未语先笑，抢先向杜姜迎了过来。
“你一定是杜姐姐吧？我是宁灵，早就听说过姐姐的威名，一直想来拜见，只是阿爹不准，说这样太失礼了。我央求了他很久，今天总算是成功了。姐姐好高啊，我好羡慕你……”
一见面，宁灵就说个不停，根本没给杜姜说话的机会。她一边说，一边悄悄的四处打量，眼神中既有激动，也有羞怯，满满的少女情怀。
李唐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了底。
这小姑娘虽然骄宠，却绝对不是疯子，保住子孙根肯定不成问题。
“你在找我弟弟么？”杜姜终于抢到了说话的机会。
“你弟弟？”宁灵一本正经地眨了眨眼睛。“他来宁国了？”
杜姜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不来，你会来？”
“姐姐……”
杜姜抬起手，打断了宁灵。“我先问你一件事，问清楚了，自会让你们见面。你要是说不清楚，这辈子你都别想见到他。”
宁灵的脸瞬间红了，撒娇的扯了扯杜姜的袖子。“姐姐……能不能到一旁说话？”
杜姜回头看了李唐一眼，见李唐忍笑忍得很辛苦，只好答应了，跟着宁灵走到一旁。一会儿之后，两人又走了回来，杜姜伸手将宁灵一推，指了指内室，使了个眼色。
宁灵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还是进去了。
杜姜回到李唐身边，眼神疑惑。“又被你猜中了。你这是什么本事，能猜中朝堂上大臣的心思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小女孩的心思也猜得这么准？你还是人么？”
李唐啧了一声，白了杜姜一眼，有些不满的说道：“夫人，这不是我厉害，是你潜心武学，反而疏忽了这些基本的人情世故。宁去病说我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这么说我？这要是传出去，我岂不成了乱世将至的妖孽？”
杜姜咂了咂嘴。“我的确觉得你有点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