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对重任国相是有心理准备的——他那么积极的说服宁国国君退兵,正是为此——所以对李唐此举并不意外。
但是,以他为官多年的经验,他知道这个国相不好做。
如果只是割让瓜洲,那没问题。除了国君受点损失,面子上有点过不去,其他照旧。
可现在李唐辞职之前,大讲特讲楚公对仪国的潜在威胁,又是减战车、增步卒,又是加强瓜洲的防务,准备大战,这国相就没那么好当了。
作战不仅需要人,更需要武器,更需要粮食和钱,以及大量的物资。
这些都是国相的责任。
他非常不满。
李唐虽然信守承诺,将国相还给了他,却给他挖了一个大坑。
短暂的思索后,庞涓起身,向国君施礼,又向李唐拱手致谢,严肃的说道:“多谢李相不计前嫌,奈何庞某自知能力有限,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责任,还请国君另请高明。”
去你的吧,老子不干了。
反正仪国都要亡了,这国相不做也罢。以我庞涓的名望,到哪儿不能活?
李唐与国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的点点头。
他们早就料到庞涓会拒绝。
庞涓是贪恋国相的权力,也有道德底线,却不是心甘情愿做冤大头的人。他不可能不知道国相要承担的责任,自然也不会像少年一般,一腔热血的当仁不让,甘当炮灰。
国君咳嗽了一声。“国相乃是国之栋梁,岂能如此随意,再议,再议。”
李唐顺势答应。
又说了一些其他的事,国君宣布散会,然后留下了李唐与庞涓。
庞涓阴着脸,一言不发。
他觉得李唐虽然没有食言,却给他留下这么大一个麻烦,实在不厚道。
国君将李唐、庞涓请入后堂,重新设座,然后对李唐使了个眼色。
李唐端起桌上的茶杯,向庞涓示意。“庞君,这里没有外人,有几句话,我想与庞君商量。不知庞君能否听我一言?”
庞涓眼皮轻抬,打量了李唐两眼,也没去端案上的茶杯,只是哼了一声。
李唐笑笑,放下茶杯。“敢问庞君,如果楚公有意图谋仪国,仪国应该反抗吗?”
庞涓微微眯起眼睛,抚着胡须。“李相所言,自有道理,只是庞某有一事不明,还请李相解惑。”
李唐也不谦虚。“庞君是觉得我言过其辞吧?”
“不敢,庞某只是想问李相,如果楚公接受宁国的建议,只取瓜洲,李相是派兵拒守瓜洲,还是将瓜洲拱手相让?”
李唐笑了。“不愧是庞君,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庞涓心里一紧,听李唐这意思,他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局面,就等着自己发问?
“仪国势孤力弱,就连应付宁国都有些力不从心,又怎么能和楚国对抗?如果楚公接受宁国的建议,只取瓜洲,不亡仪国,那当然是信守承诺,将瓜洲拱手相让,以求自存。”
李唐说完,笑盈盈地看着庞涓。
庞涓眉头微皱。“但是要楚公一个承诺,确保他不会得寸进尺,图谋整个仪国?”
李唐点点头。“如果他能保证仪国的安全,让仪国不再受宁国的欺压,那当然更好了。”
庞涓想了想,吐了一口粗气。“万一楚公食言,取了瓜洲之后,又要取仪国,奈何?”
李唐和国君相视一笑。
他们猜得没错,庞涓虽然小心思不少,但他还是将仪国的安危放在心上的。让他重任国相,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就需要我们有重新夺回瓜洲的能力。”
“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吗?”
“本来没有,但是可以有。当然,机会只有一次,也就是争取一个谈判的资格。”李唐一声叹息。“毕竟仪国就这么大,就这么多人,就算全民皆兵,男女老少全上阵,也不如楚国兵强马壮。”
庞涓也感觉到一阵悲凉。
这就是现实,不管仪国是不是守礼,面对楚公的不义之举,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实力对抗。
他们能争取的,只是一次谈判的机会。
“能否请李相详言?”
“当然,若非如此,又怎么敢推荐庞君呢。而且这样事,非庞君不可,其他人都做不到。”
庞涓冷笑,只是不像刚才那么愤怒。
毕竟这是仪国的事,不是李唐的事。李唐完全可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扬长而去,然后看着他们应付可能蛮不讲理的楚公。
临行之前,为他们出谋划策,并将最有能力实施这些手段的他重新推举为国相,都是为了仪国着想。
一个客卿,都能做到如此尽心尽力,他身为仪国重臣,当然不能再使小性子。
李唐随即详细说明了他的方案。
这些方案不能对其他人说,只能私下里对庞涓说,然后由庞涓去执行。
他的方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外交,一是内政。
外交,是想办法得到楚公的承诺,即得了瓜洲,就不再对仪国有更多的要求,并且保证仪国的安全。
内政,则是让仪国有一战之力。当楚公食言时,有能力夺回瓜洲,并与楚军一战,证明自己保家卫国的决心和勇气,迫使楚公在权衡利弊后,认真考虑并接受仪国的条件。
具体措施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取消战车编制,将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到步卒上,以便扩大步卒的规模,让他们拥有夺取瓜洲的能力。囤积钱粮,为固守瓜洲做准备。
庞涓听完,立刻明白了李唐的意思。
囤积钱粮有点麻烦,但是努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完全取消战车编制,将所有的封臣都变成步卒,却是千难万难。
稍有不慎,楚军未来,仪国先内乱了。
李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当众说明,而是私下里对他说,将这个责任推给了他。
如果有人能办成这件事,的确也只有他这个仪国老臣。
李唐都不行。
他盯着李唐,嘴角抽动,半晌才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说道:“李相果然好手段。”
李唐却没笑,语气反而更加沉重。“庞君,这世上没有轻易得来的荣誉。没有向死而生的勇气,无法得到别人的尊重,尤其是那些强者的尊重。”
庞涓咬咬牙,转向国君。“国君,容老臣斟酌。这件事太重大,老臣也没有把握。”
国君点点头,郑重其事的说道:“事关仪国存亡,理当如此。”
庞涓起身告辞,步履沉重的走了。
国君起身,目送庞涓离开,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唐。“李相,你觉得他能行吗?”
“如果他不行,那就没人行了。”李唐幽幽说道:“国君,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控制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就好。”
国君咬咬牙。“你说得对,没有实力,就没有尊严。要想维护正义,先得让自己有维护正义的实力。不管庞涓肯不肯接任,我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如果仪国亡了,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不如战死沙场,与仪国共存亡。”
李唐挑起大拇指。“有你这样的国君,仪国的机会又多了一成。”
“只多了一成吗?”
“最多一成半,不能再多了。”
——
庞涓回到家,谢绝了已经在他家等候的众多封臣,唯独留下了庞飞龙兄弟。
他将李唐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两个儿子,目光中既有不安,又有期许。
对仪国来说,这是重大危险。
可是对庞氏来说,这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如果他们父子能够协助国君完成改革,挡住了楚军的进攻,维护了仪国的体面,必然名扬天下。将来就算进入楚国,也有一席之地。
尤其是庞飞龙兄弟。
废除战车,重用步卒,是对以孙氏为首的武臣的重大打击,一直无法分享军权的他们可以趁此机会成为军中将领,建功立业。
军功是最好的升迁机会,远不是文臣可以相提并论的。
庞飞龙、庞飞枭互相看看,也大感震惊。他们没想到李唐会提出如此激进的方案,而且要由父亲庞涓来执行。
这简直是将仪国的军事全盘打散,重新编组。
那些拥有战车,一直是仪国军队主力的封臣们会怎么想?会怎么做?
他们肯定会恨死执政者,杀之而后快。
李唐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提都不敢提,只能私下里给庞涓提建议。
庞飞龙想了好一会儿。“阿爹,你支持这个方案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仪国?”
“如果取消所有的战车,一旦楚军绕过瓜洲,从别处登岸,兵临城下,仪国又将如何应付?”
庞涓扶着胡须,不屑地哼了一声。“真到了那一步,楚公的脸色只怕也丢光了。这样的人,你还能相信他吗?仪国降亦亡,不降亦亡,不如坚守国都,抗争到底。”
庞飞枭附和道:“没错,如果楚军连一个小小的瓜洲都无法攻克,又岂能攻克仪国国都?就算他倾全国之力,拿下了仪国国都,损失也不会少。到时候,诸国见楚公如此暴虐,又岂能甘心被他奴役?说不定会出兵救仪。”
庞涓眼神突然一亮。“也许这才是李唐的最终目的。”
庞飞龙、庞飞枭一下子没听明白,茫然地看着庞涓。
庞涓心生失望。李唐已经想出了拯救仪国的办法,自己的儿子却不理解,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仪国只要能逼得楚公全力以赴,让诸国看到楚公并不能为所欲为,就有机会得到诸国的尊重和援手。他说得对,尊严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不能等别人施舍。”
庞飞龙恍然大悟,随即又说道:“那阿爹的意思是,仪国能守住瓜洲和国都?”
“如果仪国男子都能上阵,应该没什么问题。”庞涓搓着手指。“只是这么多人上阵,需要的粮食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想一两个月内筹集这么多粮食,打造足够用的兵器,谈何容易。”
庞飞枭有点不以为然。“卖了战车和马,不就有钱了?有了钱,还怕买不到粮食和铁?实在不行,将所有的青铜兵器都熔了,铸成钱。反正以后都用不上了,留着也是浪费。”
庞涓若有所思。“这也是个办法。要想楚公接受我们的条件,就不能不拿出决一死战,与仪国共存亡的勇气。向死或有生机,苟安反倒必死,李唐虽年轻,却是看透了这个道理啊。飞龙,飞枭,你们虽然比他年长,见识却远远不如他。”
——
经过两天考虑,庞涓最后接受了国相的重任。
他又与李唐反复讨论了一番,希望李唐能在仪国多留一段时间,协助他完成各项准备。
李唐婉拒。
他留在仪国,只会激起那些利益受损的封臣们的愤怒。万一他们失去理智,行刺杀之术,到时候国君和你庞相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我离开仪国,你们反倒可以将所有的愤怒转移到我身上去,缓解矛盾。
当然,我离开仪国,不代表我就不关心仪国了。我会和你们保持联络,有什么事,我们还可以商量。此外,我还可以去其他邻国,为你们做说客,劝他们与仪国结盟,至少不要协助楚公,围攻仪国。
如果有幸,在某个邻国执政,那仪国就等于多了一个盟友,不比我留在这里做个客卿更好?
庞涓叹惜了一番,随后又提出要求,留下铁匠,协助仪国打造兵器。
李唐有些为难。
严格来说,这些铁匠是杜国的财产,我只是借来的,没有权力借给你。
庞涓立刻说道:“那就更好办了,我去找杜国大司马陆宁商量。陆言都成了我仪国的大司徒,主持军事,他陆宁就不能出面向杜国国君请求,借几个铁匠帮帮我们?守住了仪国,对杜国也是有好处的嘛。”
至于你李君的个人损失,我们补给你就是。
以你的聪明才智,再找几个铁匠进行训练,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面对迫切的想薅自己羊毛的庞涓,以及同样迫切的国君,李唐有些无奈,只好提出了一个要求。
“既然如此,你们就送我一些马吧。”
庞涓与国君商量后,接受了李唐的要求,送二十匹马给李唐。
当然,他们也不肯吃亏,要李唐帮他们训练一些骑兵。
取消战车的编制,那些马留着也是浪费,如果能训练成骑兵,等于又多了一支力量。
骑兵的价值,他们之前就有所耳闻。
李唐答应了,随即找来真蜜,正式将她介绍给国君和庞涓。
虽然李唐没有明说,但国君和庞涓都猜到了真蜜和李唐的关系,对李唐指使她去攻击邻居的行为颇为不齿。但形势紧急,现在也不是追究那些的时候,李唐不说,他们就默契的装聋作哑,当不知道。
在仪国的生死存亡面前,做点让步也是可以理解的。
虽然庞涓很纠结。
真蜜在仪国住得很舒服,也对仪国有一份感激之情。能为仪国尽一份力,她求之不得,表示可以留下两个随从,协助仪国训练骑兵,等战事结束再离开。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庞涓开始推行李唐设计的方案,并显示出了老臣的优势和手段。
他先派长子庞飞龙去宁国,与宁国国君商量,要求得到楚公的承诺,保证得到瓜洲之后,不会再贪图仪国的土地,并保证仪国的安全。
为了能让宁国国君接受这个要求,他让庞飞龙将李唐的猜想透露给宁国国君。
你不要以为仪国亡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楚公的目标是伐齐,要的是整个运河的控制权,你宁国也跑不掉。
因此,借此试探一下楚公的底线,不仅对仪国有利,对你宁国也没坏处。
如果楚公拒绝,那你们也要小心了。
宁国国君被吓坏了,尤其是当他得知仪国为了避免最坏的可能,已经在做全面动员,就算楚公率领大军前来也要血战到底,宁国就更不在话下了。
他不愿意和仪国拼命,更不愿意为了楚公的利益拼命,于是接受了庞飞龙的建议,向楚公讨要承诺。
与此同时,他和大司马宁缺商量备战事宜。
真要是楚公想对宁国不利,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就算楚公不来,仪国已经在变法图强,他也不能没有准备,否则仪国来犯怎么办?
庞飞龙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其次,庞涓提议处置那些拒绝出战的封臣,夺去他们的爵位和封地,分给立功的将士。
身为封臣,拥有了封地,就有为国君而战的义务。在仪国面临亡国的危险,连国君都亲自上阵的时候,你们刻意避战,已经违背了承诺,不配再拥有爵位和封地。
以孙承为首的封臣当然不肯轻易交出爵位和封地,但他们违背了义务在先,失去了道义支持,又面临着想得到封地的封臣们的武力威胁,不敢轻举妄动。
在几个封臣挑起争端,被陆言率领步卒轻而易举的攻破庄园,擒到国君面前后,孙承举家逃亡,其他的封臣或逃或降,封地被国君收回,赏给了刚刚立功的封臣们。
一时间,立功的封臣士气大涨,实力也跟着水涨船高。
庞涓没有取消全部战车,他留了一部分,也就是那些跟着国君出征的封臣,大概有二十多人,让他们充当国君的亲军。
国君的体面还是要的,同时也照顾了一部分封臣的情绪。
取消大部分战车后,多出七八十匹马,除了送给李唐二十匹之外,全部被编为骑兵,由李三、李七负责训练。
紧跟着,庞涓派人拿着收缴来的钱,沿着运河北上,去临淄购买粮食、铁料。
李唐叹为观止,这姜还是老的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