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嬷嬷造的新屋不仅李唐不满意,杜姜也非常不满意,当晚没有留宿柯子棋。
早早的吃过晚饭,李唐出门散步消食,杜姜也跟了过来。
“夫君,你想好了没有?”
“我还是觉得去仪国稳妥一点。”李唐开门见山。“杜国老臣太多,习气太重,就连世子都施展不开手脚,我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不如去仪国看看形势。听柯子棋那意思,仪国应该也是以商致富,我们或许可以学一学。”
杜姜犹豫了片刻。“你要是想经商的话,子棋倒是能帮得上忙的。同样的是女子,我能统兵出战,她自然也能经商,而且方便得多。那些正人君子是不会关心经商的人是男是女的。”
李唐思索了片刻。“所以呢?”
“什么所以?”
“夫人,你我之间,说话不用这么费劲吧?”
杜姜笑了,轻轻推了推李唐,又伸手在他腰间掐了掐。“你明明知道,还装傻。”
“我知道什么?你们说的话,我可一句也没听见。”
“哼!”杜姜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背对李唐。“子棋的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你能听不懂?夫君,不是我不肯,实在是她的名声……我怕害了夫君。命的事,谁说得准呢。让她做个门客吧,这样既能保护她,又能让她一展所长,不至于无聊。”
李唐想了想。“好,听你的。”
杜姜转身看着李唐。“当真?”
“这有什么不当真的?”李唐耸耸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对她的指望可不仅仅是经商致富。”
“你还有什么想法?”
“我希望她能成为我的眼线,走遍天下。”
杜姜眼中露出疑惑,李唐却没有进一步解释。
他有种感觉,但这种感觉是否准确,他说不准,不想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吓着杜姜。
他能把握大势,却无法判断这个大势究竟以何种节奏发展,中间差个三五十年是很正常的事。对于个人来说,又有几个三五十年呢?
见李唐不解释,杜姜没有再问。“她邀我们明天去做客,为我们庆功,到时候再说吧。”
李唐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竹林。月影下,竹叶沙沙作响,却没有了李二等人。
哦,对了,李二已经没了。
李唐从来不后悔杀死李二。他甚至觉得,不杀死李二,真蜜等人不会那么快认命。
李二的号召力是超过真蜜的。他死了,对真蜜等人的打击很大,迫使他们重新做出选择。
真蜜性格坚韧,但她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远不如李二沉稳、干练。
“也不知道真蜜怎么样了。”杜姜突然叹了口气。
李唐转头看看她,没有接话。
“你别看我,我真是担心她。宁国国君阴险狡诈,远不是他的世子可比。他回师之后,肯定会全力围剿真蜜,一洗战败的晦气。如果被他知道真蜜是你李氏的奴隶,说不定还会另起风波。”
“那就再打他一次。”李唐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不是被我们打败的,也不是被真蜜等人打败的,他是被自己的愚蠢打败的。那样的地形,居然还敢进攻,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以为我杜国和之前一样,会被吓得服软。”杜姜想了想,又道:“这次如果不是大司马想让陆俊出头,他很可能会主动认输求和。”
李唐斟酌了一番,觉得有理。
在陆宁的心里,陆俊是最重要的,其他人都是次要的,包括杜国。
封臣也是可以换效忠对象的,只是不会轻易换罢了。杜国亡了,只要陆家有实力,一样可以成为新君不得不依赖的重臣。
只要陆家的封地、实力不受损,他根本不在乎杜国的荣辱甚至死活。
这是制度的天然缺陷,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李唐一时出神,想到了更多,却将杜姜晾在一边。杜姜有些不高兴了。“夫君,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心神不宁的。”
“没啥,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李唐转身往回走。“夫人,你说,这一战会不会成为陆俊的巅峰时刻。从今以后,他就和大司马一样万事求稳,不求上进?”
“不用怀疑,他一定会这样。”杜姜不假思索的说道:“大司马看中他,就是因为他少年老成。依我看,什么少年老成,分明是未老先衰。将来杜国若有不测,陆氏要占一大半责任。”
见杜姜的情绪有些激动,李唐没有再说,拉起杜姜的手以示安慰。
——
柯氏庄园的东界就是龙耳河。
龙耳河河如其名,天然带着弧形,仿佛一只巨大的耳朵,蜿蜒北上。
河面不算宽,也就十米左右。河中偶尔有小船经过,大多是人力摇橹,吱吱呀呀,半天也没走多远。
在这里,整个世界的节奏似乎都慢了下来。
“对面是海陵国。”柯子棋对着河对岸。“据说他们原本是海边的蛮夷,被大夏征服后,就归顺了大夏,以海为氏。他们的国都就叫海陵城,原来是海里的一座小岛。”
李唐眯起了眼睛,向东看,却没看到什么海陵城。
柯子棋笑道:“看不到的,海陵国很大,至少是杜国的两倍,只是户口很少,大部分都是荒地。”
“你去过?”
柯子棋嚅了嚅嘴,神情尴尬,娇小的身躯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杜姜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附在李唐耳边,轻声说道:“子棋的前一任丈夫就是海陵国人,刚定亲就淹死了。”
“……”李唐有点尴尬。怎么这么寸,一开口就戳中了柯子棋的痛点。“对不住啊,我不是……”
“没关系,这是我的命,怨不得别人。”柯子柯强笑道,拈着手绢的双手绞在一起。“你们要坐船吗?往北不远,有一个小湖,风景不错的。湖里有很多鱼,可以钓。要是想烤鱼的话,我让人准备物件,也顺便尝尝李君的发明。”
“好啊,好啊。”杜姜夸张的拍手道。
李唐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应。
柯子棋叫来准备好的船,邀李唐、杜姜上船,向北划去。
船并不大,也就能坐四五人,但装饰得很漂亮,漆得发亮。摇船的船娘是个年轻女奴,长相出众,还有一副好嗓子,一边摇船,一边唱起了婉转的歌谣。
李唐听不懂,只知道不是杜国的方言,也不像雅言。
柯子棋亲自侍候,为李唐、杜姜沏茶,随从都被她赶到了后面的船上。
看着柯子棋熟练地摆弄茶具,李唐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儿时向一个路过的游士学的,据说中原很时兴这一套,尤其是大家闺秀们最为喜欢,奉为妇道之一,与女红比肩。”柯子棋的情绪平和了很多,甚至开起了自己的玩笑。“可惜我没机会施展,就请贤伉俪给个机会吧。若能让我做个奉茶之客,也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
杜姜不忍。“子棋……”
“没事的,我都习惯了。”柯子棋笑笑,端了一杯茶,送到杜姜手中。“少君,你先尝尝。”
杜姜接过茶杯,呷了一口,倒吸一口气。“果然好喝。子棋,你这手艺真是不错呢。我还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以后由你负责我家的茶。”
“我听说国君夫人来自中原,她没施展过吗?”
“我阿母啊……”杜姜咂咂嘴,没有往下说,低头品茶。
柯子棋又倒了一杯,却没有递到李唐手中,而是放在案上,由李唐自取。
李唐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的确与往日喝的茶有些不一样。具体有什么不一样,他却喝不出来。
“子棋,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会儿一定请你尝尝烤鱼。”杜姜兴奋地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笑道:“对了,这茶和烤鱼最般配,可以解腻。”
柯子棋眼皮微颤,欲言又止,只是嘴角轻挑。
杜姜立刻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后悔莫及,尴尬地转过头去,装作看风景。
李唐打岔道:“跟我们说说你经商的见闻吧,少君好一些,我还没出过杜国呢,见识小得可怜。”
“好啊,你们愿意听,我就说说。”柯子棋一边摆弄茶具,一边说道:“先说说中原吧。沿着这条龙耳河向北,大概三十里左右,就出了杜国界。仇氏庄园就要杜国北界,那片土地临水,有很多小湖泊。仇氏在小湖泊里种了很多藕,每年冬天都会趁着采藕,然后将里面的淤泥挖出来,覆在田里。所以他家的田都是上等肥田,亩产能有五石左右。”
“这么高?”李唐吃了一惊。
“嗯,这还是平常的,听说最高打过七石一亩。不过比起藕来,粮食反倒是少的。他家每年采的藕能装十几船,根本吃不完,就做成藕粉卖,赚了不少钱。”
杜姜吃了一惊。“原来我们吃的藕粉就是他家做的啊,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一口了。”
“你吃的还不是最好的。”柯子棋笑道:“藕粉很贵,一般人吃不起,仇家大部分都运到中原去卖。”她歪着头想了想。“少君,我觉得他就算会将土地让给你,这片藕塘也不会让,那可是他家的聚宝盆。”
杜姜嘿嘿一笑。“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他不让也得让。”
柯子棋抿嘴而笑,接着说道:“出了国界,就是召国。召国也有个大湖,叫召公湖,据说召国的祖先所挖。不过那湖很大,不太像是人工挖出来的。时间久了,也没人知道真假……”
柯子棋轻声细语,娓娓道来,杜姜听得入迷,李唐也听得认真,只是感觉完全不同。
杜姜只是听热闹,李唐却听到了不少似曾相识的地形,渐渐和记忆对上了。
地名会变,但地形却不会轻易变。
说话间,便来到了柯家的小湖。正如柯子棋所说,小湖的风景不错,四岸都种了柳树,碧绿的枝条垂入水中,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烦恼尽消。
湖心建了一个凉亭,以木为柱,以草为顶,简朴而结实。靠在保留了竹青的栏杆上,欣赏湖中鱼儿游来游去,或者小憩一番,非常惬意。
小船靠在湖心亭边,船娘先上了岸,将小船系住,再引柯子棋上亭。
已经有人准备好了烤鱼的材料,甚至捕好了鱼,只等动手烤鱼。
杜姜叫来了小草,让她去烤鱼。
小草就是老管家李叔的女儿,原本负责李家的伙食,只是手艺不行,每次做肉不是糊了,就是没熟。
不过这次回来,李唐发现她的手艺有进步,甚至还会烤鱼了。
据老管家说,这是她自己偷偷练的,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跟着李唐,侍候李唐。
杜姜听说了老管家的心愿后,欣然接受,让小草做了李唐的随身婢女,专门侍候李唐饮食。
现在,到了她一展身手的时候了。
李唐坐在一旁,看着小草炫技般的烤鱼,忽然心生感慨。
以前都说是小草手艺不行,现在看来,还是因为李家太穷,没有足够的食材让她用。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食材让她练习,一年才做两三次,当然不行了。
换句话说,很多时候,人的成就不高,并不是因为天赋不够,而是起点太低,拥有的资源太少,没有发挥的机会。
“是不是觉得小草漂亮了?”杜姜凑了过来,轻声说道。
“嗯?”李唐一愣。“有吗?”
“你没觉得吗?你看她的脸,是不是白了许多?你再看她的胸和屁股,是不是圆了很多?”
李唐按照杜姜说的,一一看去,这才发现小草的确和他印象中的小草不一样了。白了,胖了,原本瘪瘪的胸和屁股也圆了,就像枯萎的小花有了营养,突然就绽放了。
“你这么一说,的确像那么回事。”
“收进房里吧?”
“啊?”李唐一惊,转头看向杜姜。
杜姜皮笑肉不笑。“我说过,我不是善妒之人。我没带姐妹来做你的滕妾,就不能反对你纳妾。纳妾都可以,收个女奴入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李唐笑了,摇摇头。“人心苦不足,必有祸殃至。再说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已经品尝过美酒佳肴,咽不下粗茶淡饭了。”
杜姜眨着眼睛。“你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李唐握着杜姜的手,无比诚恳。“夫人于我而言,就是人间至味。”
“油嘴滑舌。”杜姜不屑地撇了撇嘴,拖长了声音。“嘴上说得好听,在仪国大营里可不是这样的。”
“夫人,那是因为我受了伤,生活不能自理。”
“好吧,暂且相信你。”杜姜忍着笑,转身离开。
李唐刚刚松了一口气,杜姜突然转身。“夫君,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背上都湿了。”
“是么?可能有点热吧。”李唐下意识地举手擦汗。手举起来了,才意识到自己穿的不是单衣,就算背湿了,杜姜也看不到。
杜姜歪了歪嘴,一脸诡计得逞的坏笑。
李唐很无奈,只得做委屈状。
柯子棋看在眼里,也抑制不住笑意,不敢抬头,生怕杜姜看见。
杜姜在柯子棋面前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子棋,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肯,是他不肯。唉,明明不到二十岁,怎么这么古板呢。就算我们感情好,纳个妾也没关系嘛。”
柯子棋看着杜姜炫耀,也不说破,只是陪笑。
过了一会儿,鱼烤好了,小草不用李唐吩咐,直接送到了杜姜面前。杜姜假模假式的和李唐客气了两句,又转给柯子棋。
“子棋,你尝尝。”
柯子棋撕了一小块,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点头说道:“的确是香,鱼肉很嫩,也不腥。”
“对吧?我没骗你吧。”杜姜咬了一大口。“你这湖别浪费了,以后多养点鱼,我和夫君一回来,就到你这儿来烤鱼。”
“你得了仇家的藕塘,就看不上我这小湖了。”柯子棋笑道:“他们家那藕塘里鱼更多,更肥,只是不会吃,都是些野人捕去烧汤,直接用水煮,也没佐料,味道实在不怎么样。”
“那真是可惜了。”李唐说道:“等我把那片地拿过来,我一定要让全杜国的人都知道鱼有多好吃,有多少种吃法。”
杜姜两眼发亮。“除了烤和煮,还有别的吃法?”
“多了。”李唐躺在椅子上,将腿跷在栏杆上,看着蓝天白云,回忆着前世的菜谱。“不同的鱼有不同的做法,有的适合烤,有的适合煮,有的适合清蒸,有的适合红烧……”
李唐还没说几句,杜姜就猛吸口水,央求道:“夫君,你别练武了,改行做菜吧。听你说菜名,我就快馋死了。”
柯子棋忍俊不禁,掩嘴而笑。她白了杜姜一眼。“真亏你说得出口。君子远庖厨,他可是你的夫君,真正的士大夫,你让他去个庖人?”
“又不是做给别人吃,是做给我吃。”杜姜不以为然。“治大国如烹小鲜,你以为做菜容易?”
李唐一愣,转头看向杜姜。“夫人,你听谁说的这句话?”
“哪句?”
“就是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
杜姜也愣住了,想了半天才道:“我师傅,老嬷嬷好像也说过。”
“他们有没有说过是谁说的?”
“一个隐世高人。”杜姜扬起手,打断了李唐的追问。“你别问了,我只知道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