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营不久,李唐就遇到了张惠和陆言。
张惠不愿意搭理李唐,看到李唐的身影后,就让人加快速度,抢在前面跑了。
陆言等李唐缓缓赶上,并驾齐驱,转身向李唐拱手行礼。“晨间急于赶路,险些伤了李君,尚未致歉,在此向李君赔个不是。”
李唐嘿嘿一笑。“陆言先倨而后恭,又是为何?”
陆言神情尴尬,却还是坦言道:“听大司马和族兄提及李君昨日战功,言意外之余,深表佩服。能与李君一同出使,为国效力,既是荣幸,也是机会。”
李唐转头打量了陆言一眼。“听你这意思,好像不服更多些。”
陆言也不掩饰,点点头。“论武勇,李君先拔了头筹。可是出使比的却不是武勇,也不是简单的迎来送往,谁能占优,未可定论。言不才,愿与李君一较高下。”
李唐抬了抬手,指指几乎看不到影子的张惠。“你和他比了么?”
陆言沉默不言。
“你可真会挑对手啊。”李唐收回目光,看看陆言,又道:“我接受,不过不仅比这次出使,更比随后的交战。如果我猜得不错,大司马将你从洗耳亭调回来,可不仅是为了出使六国吧?”
陆言的嘴角抽了抽,连带着耳朵都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没有说。
李唐心中微动,屏息等候。
耳朵会动的人不多,前世只见过一个,正好是他的好朋友。说来也巧,与陆言不仅外貌有几分相似,性格也像,是个闷葫芦,人却极聪明,属于那种不显山不显水,但是偶尔露峥嵘,能让世人大吃一惊的怪才。
如果陆言就是他穿越而来,那就有趣了。
但他本人的相貌和李唐却完全不同。
“如李君所愿。”
“赌什么?”李唐步步紧逼,丝毫不给陆言反悔的机会。
“我虽是陆家子弟,却是疏远支庶,家徒四壁,所有者唯掌中枪、腰间剑。如果我输了,将来为李君家臣,如何?”
李唐吓了一跳,瞪圆了眼睛。“陆君,有必要赌这么大吗?”
陆言第一次笑了。“李君如果怕了,可以换一个。前提是我能拿得出的赌注。”
李唐再次打量了陆言一眼。“赌这次的赏赐吧。”
陆言爽快地点头答应,伸手轻拍车轼。
御手一抖缰绳,缓缓加速,向前去了。
一直没说话的杜宇轻声说道:“姑爷,陆言虽是陆家支庶,却是陆家子弟中的拔尖人才。如果他能成为你的属下,对你助益良多。”
李唐点点头。“我知道他很优秀,但他毕竟是陆家子弟,岂能轻易成为别人的封臣?就算我们之间是公平比试,别人也会怀疑我用了什么手段。我无所谓,连累了少君甚至国君,那就不好了。”
杜宇有些自责。“还是李君考虑周密,是我想当然了。”
“无妨,杜君不怪我昨天荒唐就行。”
“岂敢,岂敢。”杜宇哈哈一笑。“我只是后悔当时没能跟着李君去,要不然也能分点功劳。”
——
雨渐渐停了,但官道依然不好走,离开了官道之后,更是寸步难行。
眼看仪国大营遥遥在望,只剩下两三里路,马车却一不小心陷在了泥潭里,轻车不轻,杜宇、李左车两人费了半天劲,也无法将车拉出泥潭。马累得直喘粗气,车却越陷越深,有被吞没的可能。
李唐有点急了。“就这么一点远了,我们走过去吧。”
“不可。”杜宇一口否决。“李君代表的是杜国的体面,没有车,成何体统。”
“你现在也走不了啊。”李唐也很无奈。
杜宇很自责,表示应该多带几个步卒来,现在回去叫也来不及了。
这时,远远缓缓走来一匹白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人。
李左车眼尖,立刻舍了马车,捡起放在一旁的长枪,赶到李唐面前,大声喝止来人。
李唐也看到了来人,不由得暗自蹙眉。
不是冤家不聚头。早上刚听陆言说真蜜等人到这边来了,下午就看到了李九。
李九不理李左车的喝叫,带到面前五步,才勒住了坐骑,打量着安坐不动的李唐。
杜宇也放弃了车,从车上取下了弓,又将箭囊挂在腰上。
李九眯着眼睛。“你不用紧张,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李二死了,你我的恩怨清了。下次再见的时候,别怪我们下手狠辣。”
李唐无声地笑了,缓缓站起,慢条斯理的掸了掸衣服。“首先,我不紧张。李二在的时候我都不紧张,李二死了,只剩下你这样的废物,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李九大怒。“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你也是废物。”李唐招了招手。“你要是不服,下马,我给你一个证明的机会。”
李九眼神紧缩,盯着李唐看了又看,勒着缰绳的手越来越紧,另一只手则悄悄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李左车高度紧张,缓缓抬起手中的长枪,对准李九。
如果李九纵马来冲,他是挡不住的,只能一命换一命,争取在被马撞飞之前,能用长枪刺破战马或者李九的胸膛。
杜宇相对来说镇静一点,只是将箭扣在了弦上。
过了一会儿,远处的草丛中又出现了一匹马,这次是真蜜。
真蜜换了一身衣服,女性特征非常明显,远远的就能看出不同。
她缓缓来到李唐面前,瞅了李九一眼,挥了挥手。
李九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只得拨转马头,准备退下。
“废物,等等。”李唐扬声叫道。
“你再叫一声?”李九大怒,伸手就要拔刀,却被真蜜抬手压住。真蜜黛眉微蹙。“李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今天来不是寻仇的,你如此侮辱人,非君子所为。”
“对君子,当以君子之礼相待。对废物,就没必要那么多讲究了。”李唐淡淡地说道:“他嘴上说恩怨两清,身体却高坐马上,语气中更有威胁之意,岂是君子所为?人不知礼,何以为人?我叫他废物,已经是给他留面子了。废物,过来帮我拉一下车,老子有赏。”
李九气得脸色通红,却偷眼看着真蜜,不敢说话。
真蜜皱了皱眉,翻身下马,然后牵着马,来到泥潭前。
李九见状,不敢怠慢,连忙下马,抢上两步,从真蜜手中夺过缰绳,又取下马背上的绳索,一起系在泥潭中的马车上。
杜宇收起弓箭,驱赶着马儿,四匹马同时用力,终于将马车从泥潭中拉了出来。
“多谢,多谢。”杜宇感激不尽,从车上取出一些钱,双手送到李九面前。
李九哼了一声,不理杜宇,牵着马,到一旁去了。
趁着杜宇拉车的空当,李唐与真蜜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两步,同时利用马车隔开了杜宇的视线。
“李二死了?”
“他的伤本不重,但我们没有药,耽误了伤势。”真蜜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悲哀。“雨季到了,一冷一暖,好几个孩子生了病。如果没有药,他们会死的。”
“所以你们到这儿来了?”
“王炎追得紧,我们无法休息,也没时间去……补充给养,从朱家抢来的粮食快吃完了。”
李唐有点挠头。
他知道真蜜在这里出现不太可能是为了寻仇,更可能是为了寻求他的帮助,却没想到问题这么复杂。一时半会儿的,他也没地方去找粮食和药物。
“你给我点时间,明天还在这儿等我。”见马车已经拉出了泥潭,李唐匆匆说道:“明天如果见不到我,就去杜国大营外的河边等我,沿着河向南一里路左右,我会到那儿找你。”
“好,多谢李君。”真蜜如释重负,招呼上李九,上马去了。
杜宇走了过来。“李君,上车吧,现在走,还来得及赶到仪国大营。”
李唐点头答应,上了车,一路沉默。
很快,他们来到了仪国军队的大营。
说是大营,其实规模小得可怜。庞飞虎兄弟没说谎,仪国只派来了十多乘战车,李唐眼睛一扫,就数了个大概。
这他么哪是来打仗的,直接就是来春游的啊。
不过想想杜国,好像也没强到哪儿去。
仪国的国君接见了李唐。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里,将椅子塞得满满的。面前的桌上摆满了食物,脚下散落了一堆骨头。两只同样又肥又大的黑狗钻在桌子下面,正在啃着骨头。
听到脚步声,两只狗抬起头,冲着走进来的李唐呲牙咧嘴,发出嘶吼。
仪国国君继续趴在桌子上大快朵颐,头也不抬。
一见这副场景,李唐就知道,学士教的礼仪大概率是用不上了。
李左车见状大怒,刚要上前发话,被李唐拦住了。
李唐将使节塞到李左车手中,卷起袖子,走到桌前,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块肉,先咬了一口,然后赞了一声:“味道不错。”又咬了一大口,嚼了两下,便咽了下去。
他吃得痛快,索性拉过一张椅子,蹲在上面,与仪国国君一起吃起来。
仪国国君抬起头,带着一脸的汤汤水水和懵逼,打量着李唐。
“吃啊,别客气。”李唐招呼着,拔出腰间的短刀,切了一块,送到仪国国君的面前。“这块很嫩,你尝尝。”
仪国国君看看李唐,再看看那块红亮嫩滑的肉,以及肉中闪亮的短刀,脸颊抽了抽,缓缓坐直了,身体靠在椅背上,涂满了汤汁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杜国没人了么?派你这么一个东西做使者?”
“杜国人才济济。”李唐一边吃,一边说道。“但是仪国不配,所以就派我来了。”
“呯!”一声巨响,仪国国君一掌拍得桌子上的杯盘乱颤。“你说什么,敢轻视我仪国?”
“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威风的?”李唐早有准备,及时跳开,免得身上溅上油水。他扔了没吃完的肉,看看四周,撩起一个捧着食物的侍女身上的衣带,擦了擦手。
侍女圆睁杏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李唐。
“放肆!”仪国国君大怒。“大虎,二虎,咬死他。”
两只黑犬“嗷呜”一声,同时舍弃了食物,从桌子底子冲了出来,扑向李唐。
一旁的侍女吓得花容失色,腿一软,倒在李唐身上。
李唐及时伸手,扶住了侍女,同时不忘拔剑。
寒光一闪,长剑刺进了黑狗的血盆大口,直达咽喉,从胸腔刺了出来。李唐同时起脚,一脚踹在另一只黑狗的肚子上,将那只黑狗踹得倒飞起来,撞入仪国国君的怀中。
仪国国君下意识的伸手,抱住了黑狗,然后目瞪口呆的盯着被长剑洞穿的黑狗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渐渐没了声音。
李唐一手搂着侍女,一手拔出剑,冲着仪国国君招了招手。“你可以放手了,我宰了这畜生,让它们一起上路。”
“不行,不行。”仪国国君连连摇头,腮帮子上的肥肉都快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将黑狗往后藏。
那黑狗呜咽着,连看李唐一眼都不敢。
“啧啧啧。”李唐摇摇着,松开侍女,再次捡起她的衣带,拭去剑上的狗血。
有些发痴的侍女这才反应过来,一声尖叫,夺过衣带,转身奔了出去。
几个闻讯赶进来的甲士见此情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狗舍不得,人总没问题吧?”李唐看向那几个甲士,露出猛兽看见猎物般的狞笑。“让我宰两个吧。好久没吃人了,今天尝尝仪国人的味道。”
那几个甲士听了,面露惊恐之色,不约而同的向后退去。
仪国国君也吓傻了,眼睛瞪得溜圆,却说不出话来。
李左车也不例外,看向李唐的目光充满了惊讶,第一次看到李唐的时候都没这么夸张。
李唐手一挥,切下一个桌角,然后将剑横在桌上,重新拉过椅子坐下,翘起了二郎腿。
仪国国君看着明晃晃的剑,慢慢站了起来,伸出粗大的手指,指了指剑。“你这是……玄铁剑?”
“识货!”李唐咧嘴一笑,又拿起短刀,“唰”的一声扎在桌上。
这桌子也不知是什么材料,一下子扎进去半截刀刃。
仪国国君两眼放光,脸上的肥肉颤动着。“我……能看看吗?”
“随便。”李唐洒脱的说道。
仪国国君伸手握住刀柄,用另一只手按住桌子,用力一拔,直接带出一大块木板。他并起双手,扯落木板,认真的打量着短刀,赞不绝口。
“原来这就是玄铁啊,果然与众不同,与众不同。”
“什么玄铁。”一个声音在外面响起,接着一个眼神阴挚的中年人走了进来。与仪国国仪相反,他清瘦如竹,脸颊深陷,看不到二两肉,却长了一只鹰钩鼻,越发显然阴森可怖。
“一个小小的杜国公士,也用得起玄铁这样的神物?”他走到仪国国君身边,嫌恶地看了仪国国君一眼,目光又转回李唐身上,嘴角轻轻一挑。“你就是那个娶了杜国国君丑女的李唐?”
“你是谁?”李唐不答反问,从案上拿起长剑。
“我是仪国大司马,九大夫孙虎,你没听过我的名字?”
“恕我孤寡陋闻,没听过你这号人物。”李唐笑了起来,充满不屑。
“不,你应该听过。”孙虎桀桀笑了起来,像猫头鹰一般。“你父亲就是我打伤的。”
李唐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变得更加灿烂。他站了起来,耍了个剑花。“本来国君派我出使仪国,我还不太理解他的用意,现在才算明白,原来是让我报仇来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大司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给个机会吧。”
“就凭你这口赝品玄铁剑?”孙虎笑得更加大声,缓缓拔出腰间长剑。
李左车赶了过来,护在李唐面前,低声说道:“家主,此人是仪国第一高手,连少君都未必能胜。”
“我知道,但今天这事儿躲不掉。”李唐同样轻声对李左车说道:“你没看到吗,他就是冲着我来的。你站在一边去,帮我掠阵。如果形势不对,别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两人一起上,弄死他算完。”
“呃……”李左车愣了一下。
“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你的命。”李唐说完,将李左车推到一旁。
李左车无奈,只得退在一边,看似让出了战场,实则站在了逼过来的孙虎侧翼。
孙虎盯着李唐,根本没看李左车一眼,只是从一旁的甲士手中夺过一面盾牌,做好了被夹击的准备。
李唐暗自叫苦。
看来这厮武艺的确不弱,否则不会这么自信,明明有帮手却不用。
按各国惯例,大司马统领中军,仪国国君身边的近侍都是大司马的部下,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人都会一拥而上。不能对付李唐,对付李左车还是没问题的。
但他有人也不用,这是自信爆棚啊。
李唐眼珠一转,对仪国国君说道:“麻烦国君先将短刀还我。贵国大司马是个高手,我不能掉以轻心,要用家传的绝学来对付他。”
仪国国君还在发愣,孙虎已经笑了起来。“你李家还有什么绝学?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上次你父亲被我杀得节节败退,也没用,今天我倒想开开眼。国君,麻烦你将短刀还给他,我看他能使出什么绝学。”
仪国国君一听,不敢怠慢,连夜双手将短刀递了过来。
李唐接刀在手,反握,将刀背贴在左小臂下,抬头冲着孙虎一笑。
“如你所愿,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话音未落,右手长剑突然挥起,向孙虎劈去。
他没指望能劈中孙虎,只希望孙虎会本能的挥剑来迎,好一剑砍断他的剑,抢个先机。
但他显然低估了孙虎的剑法。
孙虎手腕一抖,侧身闪过李唐的袭击,掌中剑与李唐的剑错身而过,刺向李唐的左肋。正当李唐准备变招时,孙虎手中直刺的长剑突然竖起,剑尖扎向李唐的右臂。
“噗!”一声轻响,李唐来不及避让,右臂被扎穿,痛彻心肺。
“操!”李唐脑子里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