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乾安王,夕辞对他有点印象。
前些时日文修君那个疯婆子大闹长秋宫,恰逢夕辞来探望皇后,撞见了她对皇后颐指气使的呼喝,想要皇后去为她的弟弟小乾安王拿到铸币权。皇后拒绝了,她便开始撒泼,四处打砸东西,甚至推倒的灯架还差点砸到了皇后。
当时夕辞看不过眼,不顾王姈的阻拦替皇后挡住了文修君,更是据理力争的把人骂了出去。虽然她不喜欢跟人吵架,但并不意味着她说不过人。夕辞一直觉得文修君这个女人的脑子有问题,还喜欢欺软怕硬。她无非是仗着皇后顾念旧情不会真正与她计较,故而一再的找她发泄情绪,将自己对文帝的不满与不平统统都归咎到了皇后的身上。她明知道铸币权是朝堂之事,却故意拿来为难皇后。
幸而那时子晟得知了文修君去了长秋宫后,便找了个借口将文帝与越妃也一同带了过去,这才叫那个疯女人安静了下来。最后以文修君被勒令在家禁闭思过做为结束,若非皇后求情,她绝不会只是禁闭而已。
收回飞远的思绪,夕辞蹙了蹙眉,低声说道:“文修君真的是疯了。”
这件事情,文修君说不准也暗中插了一手。她与寿春往来过密,夕辞不信她不知情。
凌不疑点了点头,“那个女人脑子的确有点问题,明明从前并未在乾安王府受到多少待见,现在却还为了乾安王族发疯。”
宣后站在那里,心中难堪极了。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当初只是老乾安王退出来与文帝结盟的工具,甚至后来他与文帝分道扬镳时也不曾顾念过她的安危。若非文帝宽厚且越妃体谅,以及后来宣氏的牺牲,她真的有资格做这个皇后吗?
虽然心中一直因此而郁郁寡欢,可此时却被小辈如此当面说道,她只觉无措。
正与凌不疑站在一处的夕辞注意到了宣后眼底的茫然无措与忐忑不安,她轻轻拍了拍凌不疑的手示意他松开,而后便走到了宣后的身边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劝道:“皇后莫要多思,此事与您无关。”
这三公主八成是真被小越侯养得丢了脑子,所以才总会做些出人意料之事。
被三公主的愚钝气得文帝忍无可忍,猛地打了她一巴掌,怒道:“住口!事已至此,你还不思悔改,还妄图胡乱攀扯!”
文帝心中对宣后虽无如越妃那般偏爱,但当年他与越妃在外征战,一直是宣后为他将后方打理的安心妥帖。且相处多年,他对宣后同样是敬重关爱的,否则也不会有了几个孩儿。此时见三公主如此胡乱攀扯长辈,他的怒火更加暴涨起来。
“来人!来人——”他气冲冲地喊道:“把她拖出去!狠狠地打!”
往日文帝与宣后怜惜子女幼时过得不好,对儿女多有宽容放纵,也因此五公主骄纵的让二人心中后悔,可即便如此,文帝也没有对子女们体罚过。时至今日,三公主是第一个被文帝明言下令杖责的子女。
“父皇?!”被扇了一巴掌的三公主正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没想到文帝竟真的要杖责自己。
“父皇——”
夕辞搀扶着宣后,漠然地看着三公主被侍从拖去杖责,直至她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她才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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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币一事其实一开始是凌不疑查到的,但也是他交到了三皇子的手上。第一是想试探一下他是否当真会铁面无私,第二则是为了偿还昔年老乾安王舍命救孤城之危的恩情。此事有三公主搅和进去,文帝为了保下女儿的命,只会各打五十大板,重拿轻放。文修君与小乾安王若是识趣,往后的日子也不是不能过。
根据韩武提供的线索,他已经知晓了当年是越氏与老乾安王奉命前去支援孤城,只是在途中遇到了有毒的瘴气,故而被绊住了。老乾安王更是执意救援,不顾瘴气威胁死在了瘴气中。
但韩武也与他说明了自己查到的疑点,当年小越侯派去查探瘴气是否有毒的那一支小队人虽死了,可马匹却又出现在了军队中。马匹珍贵,在军中都是有编数的,自然不会被认错。而据当初的军医检验死者死因时却发现他们都是死于刀伤,那军医也因此而心中恐惧,怕被人灭口便逃了出去,一直隐姓埋名。
只是他追着那军医的线索寻去已有数日,却始终未见他归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这让凌不疑心中担忧。然而他与手下之人都太过显眼,若是找去只会给韩武引来危险。凌不疑思虑许久后,终于决定向夕辞寻求帮助。秦家暗线身份隐秘,若是他们出手,未必会叫人察觉。
夕辞得知后,轻轻责备了他两句。若是早些告知她,她也能及时抽调人手去帮忙。可这人总在不该固执的时候犯傻,拖到现在,只希望那个名叫韩武的霍氏传令官能平安无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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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飞逝,转眼又快半个月过去了,秦天策的忌日将近。对此,文帝已经提前安排好了这两日的朝堂之事,准备亲自去秦天策的坟前祭拜一番。
秦天策被葬在了秦家老宅附近,位于深山老林里,时常也会有秦府的下人去为他清扫。文帝打算去为他上坟,顺便在秦家老宅住一晚,第二日再回宫。
夕辞见宣后今日心情抑郁,便问道她是否要同行,或许事后可以劝她多留几日,在外头放松一下精神也好。
结果最后同行之人除了文帝宣后之外,越妃也主动表示要一同前去。或许宣后对秦天策不是很熟悉,但越妃是认识的,两人的关系也还算不错。
清早,一队黑甲卫护送着一列车队走出了城门,凌不疑与三皇子各守一侧,因为皇帝与太子不能同时离开,故而此次太子并未前来。
文帝与越妃坐在第一辆马车上,而第二辆马车上除了宣后之外,还有夕辞与来探望她时得知了此时的程少商。她表示秦老先生是救了她妹妹的人,既然得知了他的忌日已至,自当要前来祭祀一番的。
少商与宣后一见如故,她总觉得宣后于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让她感到极为亲近,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的想法子逗她开心。
夕辞见她们相处的如此融洽,唇角亦是扬起一抹弧度,为二人感到高兴。阿姊性情活泼开朗,但自幼随军的经历使得她与都城内的女娘相处的极差,也就姎姎阿姊与萋萋阿姊与她关系好,顶多再加上一个收敛了性子的何昭君还能相处些。至于宣后,她常年居于长秋宫,几乎罕见外人,而她的儿女们也极少会留在长秋宫里陪伴她,再加上她整日看着文帝与越妃打打闹闹的模样,心中羡慕却又不得不压抑着。有时她是真的担心宣后会把自己心力耗竭,最后抑郁而终。
现在多了个人能让她们彼此都快乐,夕辞觉得,这大概也是一种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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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不便马车前行,于是众人本打算马来骑,奈何皇后不善骑术,本该由文帝来带她的,只是他不认得路,再加上山路崎岖,骑马也走不了太远。最终,还是决定步行过去。
夕辞和兰心一边一个搀扶着皇后,而少商则在她的暗示下接手了越妃,正好越妃也对她感兴趣着,一边跟她闲聊,一边时不时用余光扫了眼蠢儿子。
越妃红唇微勾,不争气的小老三,到现在也没把新妇带到她面前来。但据她观察,这两个孩子也不是完全对彼此无意,许是还有点小问题卡着。越妃再度嫌弃的瞥了眼儿子,不能让人家小女娘安安心心嫁给他,可见这儿子有多没用。
与程少商闲聊了会儿,越妃发觉这女娘果然是很合她心意,算了,儿子不中用,老娘自己来!
秦长安在最前头领路,应付着文帝问询的同时还不忘扫一眼夕辞与兰心,见她们走得轻松,心里也安心了。这条路其实他们也算是走惯了的,只是今日还带着贵人,故而秦长安不得不多注意些。
再次走过一段清幽小径,文帝不禁感慨道:“这地方虽偏僻难走,却也清静秀美,难怪秦兄选了这个地方隐居。”
听着前头文帝的感慨,夕辞不禁想起了昔日秦天策的话,不由得莞尔一笑,“先师曾说,年轻时在外头见了太多花花草草,红尘纷扰。这都退隐了,自然要选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谁要再烦他,就先走完这山路十八弯来再谈。”
文帝听闻,顿时放声大笑,“是了,的确是秦兄的脾气。以前朕有个问题怎么也想不开,数次跟着秦兄反复追问,无论他怎么说却总是想不通,最后把他惹恼了,硬是用了最折腾朕的法子来为朕解惑。”
(秦天策:既然说的简单你听不懂,那就按最麻烦的来!)
越妃轻笑,“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陛下却硬是钻进了牛角尖里去,秦先生怎么都拽不出来,能不气么。”
文帝无奈的看了越妃一眼,实在拿她没辙,任由她揭短去了。
宣后走在后面,被夕辞与兰心紧紧搀扶着,她没有去看文帝与越妃的斗嘴,目光扫过周围清幽的环境,眼底浮现出一丝怀念。
年幼时她也曾虽宣太公隐居与山林,那时周围的环境亦是如同此处一般,空气都要清新许多,令人心情舒畅。
可惜如今的她,终究是回不去了。
宣后的心中微微有些感伤,她是皇后,是老乾安王的外甥女,是维系文宣两家的纽带,却唯独不再是神谙。
她得到了她不想要的东西,以自由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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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看上去十分普通的孤坟前,穿着素衣的夕辞主动烧了第一炷香,含笑着说道:“老师,我们回来看您了。这一次,还有几位您意想不到的故人也来了。不过我想……或许您是知道的。”
清澈的水眸在凝视着墓碑时的目光仍旧会透着一丝哀伤,但比起最初,夕辞已经学会了放下。
“您常说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您离开了也不必为此而悲伤,只是我们的缘分已尽,该去寻求下一个缘了。”可惜人的感情往往会超出控制,虽然知道您说的是对的,可心中的不舍却不是一时片刻便能放下的。
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地祷祝完毕,夕辞放下双手,从一旁的兰心手中接过了剩余的香,取出三支递给了文帝。
“陛下,老师生前一向最讨厌麻烦,留下的遗嘱里也不忘提醒我们诸事从简,莫要烦他。故而往日都是以此香祭祀,也减去了诸多繁文礼节,还望陛下莫要见怪。”夕辞的神色颇为平静,只在眉眼间尚能看出一丝愁绪。
文帝欣慰地看着她,手中相当流畅的接过了那三支香,“朕不意外,秦兄的性子想来如此,从前也曾听他抱怨过世俗礼节繁琐,大多都是些没必要的东西,奈何世上还是俗人多,注重脸面多于实用。”
他凝视着墓碑,心中想起了过往,不由得流露出些许哀思。
“秦兄,你我不见数十载,想当年你我与霍兄一同闲谈畅饮是多么的痛快,如今你们二人都已离去,就只留下我一人了啊。”他心有所感,也不自称朕了,“也不知秦兄你是否还记得霍家的小阿狰与君华家的阿狸,如今,阿狸也是你的徒女婿了。”
他微微红了眼眶,声音也染上了一丝喑哑,“想当年阿狰出生时,你还笑话霍兄给子女们取的名字一点都不顾及自家的小女娘,太过刚硬。不疾,不害,不识,不齐,不韦,还有不疑…… ”
“子晟啊,你还记得吗?不疑这个名字,是你早产而生时太过虚弱,君华怕你养不活,又见了你表兄阿狰生的壮实,这才与霍兄闹着要给你们二人换个名字,希望你能如阿狰那般健康的活下来。”文帝说得心里头难受,就连一旁的宣后与越妃都神色黯然。站在最后的三皇子与程少商倒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心中也颇为惊讶。
一旁的凌不疑已经悄然红了眼,他没想到文帝竟还记得这些。
“……子晟知道。”凌不疑心中怅然,也或许是因为这个名字,才会令阿狸代他而死。当初,原本凌益要杀之人本该是他。结果,却让与他换了衣裳的阿狸替他被杀。
夕辞亦是第一次知晓这个秘密,她深深的看了凌不疑一眼。
或许,这便是命运。
出生之时他们交换了名字,数年之后他们交换了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