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羽阳在安明楼大厅晕倒的消息,庆宁夫人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忙细问:“晕倒了?晕了多久?现在怎么样?”
“并没有多久,伊大人很快就醒了过来,也似乎没有什么不适。”
明明是听起来容易让人觉得放心的消息,庆宁夫人却更担忧了。
众人退去之后,只剩下她的贴身侍女书染陪着,她扶着额头,苦恼地叹道:“大祭司说,想救她就得把她送进矢雨城里,可……这就不得不让陛下更早知道她的存在。”
“您让羽阳小姐住进那个房间,不就是为了让大家注意到她么?”书染问。
庆宁夫人叹了口气:“我有意试探他们几个对羽阳的态度,特别是星哲、泠天与夜风的态度。尽管如此,这也只限于在这瑞安城里,在我能掌控的地方,可……她若到王城去,必然有不少变数。”
书染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希望能让她平静一点,宽慰道:“话虽如此,毕竟那是大祭司之命,不要说是您了,就算是陛下也不得违抗,既来之,则安之,等她见到了大祭司,定会有转机的。”
庆宁夫人接过茶杯,问:“今天什么时候了?”
“三月三十日,马上四月了。”
“四月……能拖到现在,已是不易……”想到这,庆宁长叹一口气,苦恼地闭上了眼。
侍女走到她的身边,对她说:“还有一件事需要与您禀告。四少爷之前一直瞒着伊大人自己的身份,今日与她坦白了,伊大人和四少爷两人似乎走得很近。”
夫人听出了书染语气里的担忧,摆摆手说:“算不得什么事,我本意如此。”
“可是……”书染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提醒庆宁。
“有话就说。”
即使获得了庆宁的允许,书染还是犹豫了片刻才敢开口:“泠天少爷毕竟是陛下钦定的储君人选,他若是察觉到了伊大人的身份,会不会……对伊大人不利?”
对于这样的猜测,庆宁夫人甚至没有思考便果断回答:“不会。”
跟随庆宁四十余年的书染早就知道她会如此回答,而自己担心的正是庆宁对泠天几近无条件的信任,书染叹了口气,说:“夫人,您相信自己的孩子,可这终归是王权,是凌驾于您之上的绝对权力,是万亭千万臣民的君主,泠天少爷……真的会心甘情愿让出国王之位么?我的这些话,夫人估计并不爱听,觉得刺耳,但……为万亭下个百年的繁华安定计,您不得不用臣子而非母亲的角色思考。”
庆宁夫人皱起了眉头,书染这一席话的确刺耳,但她也不得不听进这些刺耳的怀疑,那毕竟是王权。
书染接着说到:“不只是为了苍生而慎重,夫人也不得不考虑,万一泠天少爷被正式册封为王子殿下,坐在储君之位,等到羽阳小姐回到了她的位置,泠天少爷就是被废黜的储君,他的处境会如何艰险……而且,这是我们默认一切顺利的一厢情愿,您怎么就能肯定羽阳小姐一定能成为储君呢?或许最后……他们会成为王权争夺的两方,互相残杀,你死我活……”
对于书染的担忧,庆宁自有考虑,她说:“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我也早已尽力布局。长沁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人选,今日成了邻国王妃,再无继位可能;星哲声望最高,却没有丝毫灵力,是无法威胁任何人的存在;泠天实力最强,却因为我的压制没有足够的声望;双生子自不必说,我从未让他们有过任何成为国王的可能。书染,你跟随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我已经尽全力分权布局,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羽阳的地位,这是我身为臣子的算计,可……无论如何,身为母亲的我,希望我能拥有这个权力去相信我的孩子们,特别是泠天。我也必然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成为互相残杀的对手。”
一路跟着庆宁,对于她的布局书染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但她也有许多不解,今日既已开了口,她也大可直言自己的疑惑:“夫人的用心,旁人不说,属下自然是最能体会,但属下仍有一事不明。陛下早已经答允您,他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会让您的孩子成为储君,您为何要带回羽阳小姐?您努力了大半辈子,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要如此拱手相让么?”
提到这件事,夫人沉默了,许久后才喃喃自言自语着:“谁知道呢,这大半辈子,究竟为了什么呢……”
次日,羽阳比昨日早起许多,让侍女安排了车,早早地来到了矢雨城。
车子仍旧停在了矢雨城外,羽阳并不着官服,而是简简单单地穿着和普通侍女没什么区别的瑶装,到了矢雨城正门,出示了昨日获得的制衣局令牌,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向制衣局去。
时间尚早,矢雨城内除了站岗的侍卫之外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安静的春日里,羽阳终于空出了几分心思在路边的花草里,这是王城里那些万亭最优秀的园艺匠们精心培育的成果,一步一景,空气里都是清新的芬芳。
步行到制衣局时,连门口负责问答的女官都还没到岗,制衣局空无一人,她有些放肆地迈着不规则的小步子,小小跳跃着上了二楼。
刚到楼梯口,羽阳发现她的座位前站着个人,定睛一看,那正是制衣局主事罗蓝,正端详羽阳昨夜没有收起来的画稿。
羽阳忙收起了轻快的步子,整理着装,赶紧在脑中回忆标准的行礼姿势,紧张地走到罗蓝身后三步之外的距离,双手互相扣住指节,扶在肚脐眼上方两指的地方,半蹲颔首问安道:“下官见过主事大人。”
罗蓝仍看着她描绘到一半的练习图样,令她:“起身吧,制衣局里没有尊卑,无需对我行礼。”
“下官不敢。”羽阳起了身,见她今日眼睛前没有架着那个玻璃模样的东西,这个六十余岁的女人,身上有种值得依赖的气质,或许是因为崇拜,羽阳的心扑通扑通跳着。
罗蓝放下了手中的图样,摇了摇头,也不说什么,只是看向羽阳,把羽阳看得不知如何是好。罗蓝刚想开口评价她的图样,想想又作罢,只问她:“为什么学做瑶装?”
“因为我觉得,能帮我们这些平民做出一辈子就几套的瑶装,那是很珍贵的事情。”羽阳谨慎地回答,但话音刚落罗蓝便一声轻哼,说:“如此,你此刻在这矢雨王城里的制衣局,又算是什么?”
“我……”听到自己最崇拜的大师如此质问自己,她的心里顿时一阵委屈与酸楚,她确实从未想过要为任何贵族设计瑶装,但如今站在这庆宁夫人衣饰官之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标榜只喜欢帮平民设计瑶装的自己。
羽阳很在乎罗蓝,很想好好解释,可此刻千头万绪,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而且就算多说些什么也颇有狡辩之嫌。
她只得回答:“是……下官心里很清楚,我忝居此位,实在愧疚万分。”
“你明白就好。”罗蓝没有对她客气,“可能因为夫人一时的欣赏让你坐上了这个位置,也有可能你的确有我所不知道的本事,无论如何,来到这里,你必须名副其实地成为一个合格的衣饰官。”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会跟着施延大人好好学,一定不会辜负主事大人今日的教诲。”
“不必用这些精致的甜言蜜语哄我,我只看结果,下周我再来,若你未能描摹好这些花样,别怪我不客气。”罗蓝丢下一句话,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虽然这话冷冰无情,羽阳仍感受到了罗蓝在她心口点上的一团火焰,她笑了起来,振作起精神对走远了的罗蓝提声回答:“多谢主事大人,下官一定会的!”
罗蓝面上不悦,心中竟实在地感受到了她的热情——当她看到羽阳的桌上放了大量的临摹练习,仅仅一天就做了他人两三倍的量,足见她的沉静与努力。罗蓝许久未见如此学艺不精却又勤勉努力的孩子,心中有着复杂的点点欣喜。
罗蓝走到房间门口的窗边,无意间瞄了一眼,发现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余名白色军装的王城御卫,环顾四周,发现制衣局早已经被御卫队的人包围,敏锐的她看向了刚刚还在和自己说话的羽阳,此刻的她早已经活力满满聚精会神地坐在位置上开始练习临摹图样,并没有察觉到罗蓝的目光。
见到这番阵仗,罗蓝心里打起了鼓——眼下发生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反常。
在庆宁夫人公开招募衣饰官之前,瑞安城的百官设置内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官职,庆宁夫人身为王族公主,衣服一向是代表万亭最高水平的罗蓝亲自设计的,十余年的相处,罗蓝清楚庆宁夫人不是昏庸之人,不可能随意选择如此技艺稚嫩的新人担此要职。
这人是谁?罗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想得太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