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魂影消失。
漫天的银杏树叶纷纷飘落,茂盛了数十年的银杏树,在这一刻,散尽执念,归于天地。
“大郎啊。”
树下,已有数年不曾清晰认过人的老祖宗忽然轻轻地唤了一声。
姜远一颤,忙擦了把眼泪,连爬带跌地跑过来,蹲在太师椅边,一抬眼,便瞧见了老祖宗满脸的灰败!
他心下一痛,握住她冰冷的手,“老祖宗,我在这呢!您有何吩咐?”
老祖宗笑了笑,看着他,轻声道:“我好像做了个欢喜的梦。”
姜远凑近过去,红着眼睛含笑问:“是什么梦啊?”
老祖宗想了想,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啊!”
姜远轻颤着抽了口气,又笑道:“不记得就不想了。”
老祖宗笑了笑,闭上眼,缓缓道,“嗯,不想了,我累啦,想睡一会儿。你记得待会儿唤我起来啊!我还要给你念上回没念完的话本子呢……”
姜远意识到了什么,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他带着哭音笑着点头,“嗯,我陪着您。您睡吧,好好地歇一歇。”
“好,好……”老祖宗闭上眼。
一枚银杏树叶飘落在她的身上,一枚,又一枚。
跪在最近处的婆子忽然唤了一声,“老祖宗!”
周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姜远握住老祖宗逐渐没了脉搏的手掌,抵住额头,痛哭起来。
他们的身后,谢安安抬眸,朝主屋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枚银杏树叶,转身,走出了院子。
“姜远!你这混账!”
院子外,忽有一行人匆匆走进来,为首的,正是国子监祭酒姜峰,姜远的父亲!
见到满院哭泣的婆子丫鬟,便是脸色一白!急急来到树下,看到溘然长逝的老祖宗,顿时眼前一黑!
抬手就朝跪在太师椅边还在痛哭的姜远狠狠地打下,“你这混账!非要折腾!害死了老祖宗!我,我今日就打死你这不知轻重的……”
他的身后,一个妇人垂眸掩了掩唇,朝身旁的年轻郎君示意了眼。
两人一起上前,“老爷,大朗也是好意。”
“阿爹,大兄最孝顺老祖宗,他不是故意的。”
姜峰怒气更盛,几乎下死手地捶打姜远。
“住手!”
主屋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杵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不问缘由,动辄打骂,莫非我从前便是这么教养你的?!”
“父亲!”姜峰一惊,“您,您怎地也在此处?”
站在他身侧的母子二人齐齐一惊,匆忙后退行礼。
“父亲。”“祖父。”
姜远泪眼模糊地看着走下来的老者,愣了愣,“祖父?”
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却没看见谢安安的身影,顿时松了口气,随后又提心吊胆起来,“祖父,您一直……都在?”
姜常怀明白他在说什么,拐杖在地上戳了下,恶狠狠地瞪了眼姜峰,还有他身后的母子二人,然后屈膝,缓缓跪在了太师椅边。
见他跪下,姜峰与他身后的妻妾儿女全都跪了下来。
有人开始跟着哭起来。
姜远又落下泪来,擦着泪水,道:“祖父,老祖宗走得……很安详。”
姜常怀自然知晓,他是父亲前妻之子,没享过几年快活,有了继母后,人人都说他以后会过得艰难,可他却在这位继母跟前,知晓何为真正的母爱。
可姜家的男人都自私。
父亲为了名声,不欲她生子,娶她过门后便不曾同她圆房,一味只去妾氏房中。而他,年幼时被人挑唆,不敢亲近她,年长时戒心甚重,不敢信任她。
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孩儿……不孝。”
就在他身边的姜远听到,看过来,心下却知,若无祖父准允,他不可能能频繁带那些高僧修士进府为老祖宗了结心愿。
祖父心中对老祖宗,一直存着歉疚之心。
他张了张嘴,就听祖父又道,“备厚礼,你亲自送去,给那位仙人磕个头。”
姜远顿了顿,点头,“是!”
忽然又想到方才那少年与他说的话。
他再次靠过去,低声道,“祖父,那三郎,原来是杨国公的庶弟。”
姜常怀一愣,随即目色一变,朝姜远看去!
姜远压着嗓子道,“您还记得六十年前风凉城那场大战?当时风凉城被塔塔重兵围困,一旦破城,东朝边防便会彻底溃败,塔塔族便会大兵南下,全面直侵我东朝国土,明明危机四伏之际,当时还是从五品先锋将军的杨振,率家中仅有的数百子弟兵,夜渡风沙河,突袭塔塔王庭,直接擒住了塔塔首领,这才逼得塔塔族不得不退兵回守之事?”
这一场仗,是东朝历史上最伟大最胜利的一次成功。
因为杨振奋不顾身的突袭,塔塔族全面回防,让风凉城等来了墨河守军与定北王的支援,成功守护了国土,保住了东朝百万性命免遭屠戮!
杨振更因此一战,被封侯爵,死后追封国公,赐丹书铁券,后代承袭五代!五代后于朝政有功绩建树者,依旧可承袭国公之爵!
甚至为昭杨家当年功劳,历代圣人都会从杨家选一名女儿入宫,赐高位,承皇家血脉绵延之福!
当今的太后,杨淑妃,都是出自杨家,更有五皇子,年纪轻轻便领兵金吾卫!
这是何等的荣耀与权势!
可姜远的意思?!
姜常怀难掩骇然,看向姜远,“他说了什么?”
他在主屋,亲眼看见那少年魂体落在姜远身旁说了话。
姜远朝四周看了眼,借着哭声掩盖,低声道:“祖父,三郎说,当年他父兄战死,边关告急,杨家不能没人上战场,他临危受命,前往风凉城,协助堂兄杨振对敌塔塔族。可杨振意欲开关投降,他劝阻不住,便想到了突袭的法子,带着一群杨家兵,蹚过凶险无比的风沙河,抓住了塔塔族首领。然而,回城后,却被杨振下毒谋害,尸体被扔进了风沙河。”
“!!!”
姜常怀不可置信地看向姜远。
姜远也是面色微微发白,“祖父,若是属实,便能解释三郎为何死后毫无音讯,老祖宗怎么也打听不到了!”
饶是姜常怀活了大半辈子,也控制不住听到的骇然消息。
“若当真如此,杨家的爵位,是杀人顶功抢来的!这可是欺君之罪!国公府,太后,杨淑妃,甚至五皇子……”
他募地停住!
姜远看他,“祖父,如今五皇子可是呼声最高的储君之选。若杨家当年之事暴露……”
后头的姜峰不解这祖孙俩凑在一块儿说什么,朝前探了探。
姜常怀横了他一眼,摆手,“此事不宜在此细究。你找个机会,让二皇子见一见我,需得仔细计议。”
姜远点点头。
又听姜常怀道:“那女先生手段通天,却声名不赫,显然是有心遮掩身份。你行事素来轻浮,此番却要谨记,这是我家的恩人,万不可暴露她。”
姜远难得被祖父斥责时没有不满,认认真真点头,“是,孙儿明白。”
抬头再看太师椅里安详离世的老祖宗,再次泪盈于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