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锦辰心头微提,就听长宁又怒道,“你放肆!你给我吃了什么!你……”
萧锦辰似乎猜到了什么,合着的眼帘倏忽一颤。
接着耳旁又传来长宁带了央求的哑声,“郑思南,我求求你,放过娇云奴,她是你的女儿啊!”
长宁那样一个骄傲的人,何时这般低声下气地与人说过话?!
萧锦辰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
“郑思南!你是不是疯了!你就不怕我告诉圣人!告诉老九!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凄厉叫声,刺得萧锦辰猛地后退一步!
他尚未从那尖声中回神,耳边却再次响起长宁低低的哭声。
她不知在对谁轻语。
“当初为嫁郑思南,闹得满城风雨,圣人大怒,因着老九求情才点了头。若是此时我再去告诉圣人,当初我撞破了头也想嫁的人是个畜生?会如何?圣人的体面,皇家的声誉,还要不要了?”
萧锦辰攥着哕厥,垂眸看着地上漂亮的描画鸟雀纹石砖,心中痛苦地问——便是你顾念皇家颜面,担心圣人苛责,可为何不与我说?长宁!你可与我说啊!
仿佛是回应此时已阴阳两隔的弟弟的呼唤。
萧锦辰的耳边,长宁苦涩的声音缓缓响起。
“老九?不行的。他虽不说,我却知晓,当初他接下司礼监去查那凶险非常的司马大相公案,就是因为我想嫁给郑思南。阿娘被圣人囚于萼蕊宫,我虽有圣宠,却如那镜中月水中花,圣人只要不喜,我便是那地上的草芥,天家随意可摆布的物件儿。”
嗓音已带了哽意。
“他是想给我一个依靠,让圣人顾忌他之功,不会因我任性婚嫁而彻底摒弃我。可我,踩着他淌过荆棘血路九死一生为我撑开的双翼,却没有去到他想送我去的地方。我要如何面对他?”
萧锦辰攥着哕厥的手骨近乎发白。
他在心底嘶声地说——我怎会怪你?长宁?我幼年时,最孤苦无助的日子,是你牵着我的手,一日一日地走过去的!
你是我的阿姊啊!长宁!
“而且,若是郑思南的面目暴露,皇家颜面无存,太后必然会趁势发难,牵累老九。司礼监本就在百官中声名狼藉,若再出此事,只怕老九连性命都难保。”
“就……算了吧!”
“这日子,总是我自己挑的。他到底还顾念我的公主身份,不会做得太过分。”
“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当啷。”
是什么东西碎了。
耳边再无声音响起。
掌心的热意褪去。
萧锦辰睁开眼,扶住门框,立于门下春日照不进的暗影里。
脑中是方才郑思南抖如筛糠的哀求声。
“因着那婢子说,说娇云奴的命格贵重,愿花十万金来买!我,我一时昏了头,担心弄死娇云奴长宁会撕破脸,如此一来我性命不保,这才想着,不如,不如先把她杀了。如此,我既能脱身皇室,又有富贵……啊!我,我说,我说!”
——“我,我用的是那婢子给的药。我也不知是什么,长宁吃了后就如同患了急症一般,不过一夜就咽了气。太医都诊不出来。”
——“九殿下,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饶我一命!我有天大的秘密……啊啊啊啊!”
屋门前,萧锦辰缓缓抬手,看那枚因为长久使用已包浆厚重的哕厥。
眼前忽然浮现那一年,他怯生生地将身上唯一贵重的此物赠与长宁时,旁人都在笑话他不懂礼数,居然拿个武人配饰做寿辰之礼送公主殿下。
唯独长宁,笑着接过这哕厥,十分高兴地说道:“这才是别出心裁的好东西呢!我喜欢!”说着,还蹲下抱住小小的他,亲昵地说道:“多谢你,我以后一定天天戴着。”
不过一句孩童的承诺,这枚带着他愧疚与懊恼的小小物件儿,却伴随长宁身畔十多年。
萧锦辰忽然俯身,像是痛极一般,深深地吸气!
一滴水珠猝然砸在地上精美的鸟雀花砖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水渍,忽而蹲下,紧紧地抱住了头!
分明杀了那畜生你就能带娇云奴脱离苦海了,为何不杀他!为何不杀他!!为何不杀了他!!!
“阿姊……”嘶哑的声音从蜷缩的臂弯中传了出来。
轻颤的低音里,是无尽的思念与难言的悲恸。
自打长宁公主突然离世的消息传来后,始终不曾有过半分黯然神色的九殿下,在此时,这样一个春日里寻常又安静的晌午里。
蹲在外甥女凌乱的正屋门口,终于,哭了出来。
来到院门外本欲禀事的天一默默转身,看着前头葱郁的花草树木,眼眶微红。
……
两刻钟后。
落秋庭中,正坐在凉亭中看天二手舞足蹈逗乐子的萧云,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惊惧犹在的眼睛立时一亮,跳下来便直奔前头大步走来的萧锦辰跑去。
“阿舅!”
萧锦辰张臂,将她抱起,看着她血丝密布的小脸,心下隐痛,掂了掂胳膊,笑道:“阿舅带你去宫里找梅姥姥,好不好?”
萧云搂着他的脖子,却只是瑟缩地问:“阿舅,阿爹呢?”
萧锦辰手下一滞,随后又笑着看她:“怎么了?”一边朝落秋庭临近的角门走去。
萧云抿了下嘴,趴在萧锦辰耳边,低低声地说:“阿爹说,等樱花开了,要带我和阿娘去西城的朝霞庄去放纸鸢。”
萧锦辰脚下骤停,猛地侧脸看向萧云!
萧云叫他的眼神给吓到了,眼里再次露出惧色来,嗫喏地唤了声,“阿舅……”
萧锦辰眼下一动,厉色褪去,朝萧云温和一笑,抱着她继续往前走,又问:“娇云奴还记得什么?”
萧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脸,确定他没有在生气,这才放下心来,靠在他的肩膀上,露出几分笑意说道:“阿爹还说要给我做九连环,还给我买了老虎头的娃娃,还给阿娘买了漂亮的钗子。阿舅,阿爹呢?”
萧锦辰闭了闭眼,终于知道,为何长宁不杀郑思南了。
这个曾经那样骄傲的人啊,为了这么一点粉饰太平的虚情假意,就这么轻易地折断了自己的脊骨!
长宁!你……好糊涂……
“阿舅?”萧云紧张的轻唤再次响起。
萧锦辰募地回神,察觉到萧云再次涌起的害怕,心下再次一痛——若不是看惯了脸色,这么个不过才四岁的孩子,哪里会有这样异常敏锐的小心?
将萧云抱紧,走出了角门,上了早备在门外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交给坐在里头的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
“金姑姑。”萧云见到这妇人,倒是高兴起来,扑进她的怀里。
满脸慈爱的金姑姑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到她满是血丝的小脸时,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将她抱住,抬眸看向萧锦辰,语气微沉,“殿下,宫里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