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您好好地去吧!”
秀娘抬起磕红了的额头,泪如雨下地看着眼前立着的木头做的墓碑上的字。
她不认识,却知晓,这里头葬的,就是自己的阿娘。
一边哭,一边将桃桃和翠柳儿为她准备的纸钱放进火盆里,泣不成声地说道:“我,我听坊间的那个光脚的大仙说,人死以后,没香火,是,是不能投胎的。阿娘,这些纸钱,您拿好,一定要拿好啊!”
火舌蹿起,吞没了秀娘又一次撒进去的大把纸钱。
红着眼睛的翠柳儿蹲在旁边,替她点燃了一炷香。
秀娘擦了擦眼泪鼻涕,接过来,对着坟又磕了几下,然后伸出细弱的手臂,将那炷香插在了墓碑前的香炉里。
哭着说道:“娘,香火有了,纸钱我以后每年都给您烧,您别跟活着时候一样,不舍得用,都拿去,您去的晚了,拿着这些纸钱请阎王老爷别怪罪,给您安排一个好人家啊!一定要去个好人家啊!”
原来这就是秀娘无论如何也要带着一身伤赶到亲娘坟前的原因。
——只怕阿娘因为身死魂未归地府,叫幽冥鬼差怪罪,不能投胎去个好人家!
翠柳儿一脸的不忍,想说什么,可看着满眼期冀的秀娘,忽然捂住嘴,扭头飞远!
桃桃站在谢安安身边,抬手,按住洇湿的眼角。
小紫坐在谢安安的肩膀上,满是懊悔地低声说:“师姐,她还不知晓,她阿娘的魂魄已经散了。我只来得及抽回来一缕残魂,这残魂是不能投胎的……”
恶魂一旦入生人之体,便是没有谢安安的紫金香炉,也会受天道之罚,魂飞魄散。
可以想见,小紫为了保住这缕残魂,费了多大的力气,连原形都暴露以致被抓。
谢安安没说话。
墓碑前,秀娘哭着伸手摸了摸那木质的碑牌,“阿娘,去个好人家,就别再找阿爹这样的人了。我,我,我就不做您的女儿了……呜呜呜!”
不远处,萧锦辰沉默地看着那个抱着木碑哭到肝肠寸断的小女娃娃。
听出了她最后那句话的意思,不做您的女儿,不做您的牵累。您下辈子,好好地活啊!
见惯生死漠然人命如草的九殿下,忽而心头微刺,下意识抬眼。
忽见那边的谢安安并拢剑指,在肩上的小纸人额头轻轻一点。
一缕黑色的气体便如蛛丝,绕着她的剑指被一寸寸地抽离出来。
他眸光微凝。
便看谢安安剑指立于身前,唇畔微噏,似是在念动什么咒语。
然后,那缕黑丝忽然腾空飘起,悠悠缓缓地落到了哭泣的秀娘身后,慢慢地凝成了一个近乎薄雾的人形!
萧锦辰眼眶微瞪——那是一个盘着头的妇人!
正缓缓俯身,将抱着木碑伤心痛苦的秀娘拢在臂膀间。
仿佛是深爱着秀娘的娘亲,正不舍地最后一次拥抱着自己的孩子。
细如发丝的黑气从那几乎只有轮廓的身影上朝后散出。
拥抱的妇人渐渐消失。
最后只剩下头颅的影子,微微侧脸,在秀娘通红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呼。”
忽有风起。
吹散了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烟,刮起了火盆里燃烬的纸灰。
最后一缕黑丝从秀娘的额头上飘起。
随着风,落向了不远处那大片的荷塘之处。
萧锦辰的目光随着那黑气远去,又收回,看到了那边树下,正缓缓放下剑指的谢安安。
木碑前。
秀娘慢慢地止住哭泣,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跪坐在那里,忽然想到,从今以后,这世间,唯有她一人了!
顿时悲从中来,再次落下滚滚泪珠。
桃桃走过来,将她抱起。
她猛地埋首在她肩膀上,再一次彻底地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回,没人阻拦她,也没有人劝慰她,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这个可怜孩子无助又悲伤的哭声。
直到日头微微西斜,秀娘在桃桃的怀里睡着。
马车晃晃悠悠地离开这无人踏足的花原之处。
车内。
萧锦辰看着睡梦中依旧在低声喊着‘阿娘’的秀娘,忽而问道:“谢先生是故意被抓?”
谢安安正看着窗外慢慢退后的春景,闻言,转脸,明如珠露的澄澈双眸中一片静然。
萧锦辰却已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有谢先生被抓,才能有机会在柳府尹面前提及荷香。也只有谢先生被抓,旁人的视线才会被您这一位‘嫌犯’所转移,不会去怀疑还活着的……秀娘。”
翠柳儿完全没料到,这位九殿下不过就是跟了她们一路,居然就猜到了秀娘的身份!
发髻上的柳叶儿瞬间绷起!
却被桃桃轻轻地拽了下。
然后听谢安安道:“是,九殿下所料不错。”
翠柳儿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转头,“师姐是故意被抓住的?”
坐在谢安安肩上的小紫也意外地抓住谢安安的衣领,“师姐?”
连桃桃都抬起眼来。
谢安安伸手,摸了摸秀娘乱如枯草的头发,静声道,“我一无官身,二无权势。唯有此法,可让荷香之冤,昭于青天。”
平平浅浅的一句话。
却若重锤,狠狠锤在了萧锦辰的天灵!
他眼瞳微不可查地一缩!
他生于皇宫,长于算计,见过无数阴谋,知晓人心不堪能到何种发指之境。
却从没见过,如眼前这貌若仙尘的女冠一般,竟愿为一陌生人以身涉险。
他惊讶,更不解——值得么?
旁边抱着秀娘的桃桃已说道:“原来师姐昨夜让我先行一步,为的竟是此意。”
见翠柳儿与小紫都看她。
桃桃将不安的秀娘往怀里抱了抱,道:“孙杨当时入幻境已自戕,秀娘的娘亲尸身也已寻到,所托之事因果已了。偏生那时忽有人登门,师姐便让我先走,自己留下……”
说到这,桃桃忽然顿住,再次看向谢安安。
忽然有人登门。
夜半三更,为何会有人突然登孙杨的家门?
对面,萧锦辰也同样察觉到,然而他却没有一丝惊澜。
“师姐,莫非那人登门也是您……”桃桃柔声问。
谢安安看着秀娘,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在萧锦辰面前遮掩的意思,“是。”
“为何?”桃桃不解地问。
萧锦辰眸光微闪,看着垂眼抚摸着秀娘的谢安安,侧脸静然,宛若春月。
似那不知尘世的仙灵,却伸手,拨弄凡间不见光影的万千婆娑。
她说:“桃桃,师父曾说红尘疾苦众,难不离身。道门所行,便是见得,忍得,杀得。”
她抬起手指,看向前方,语声淡缓。
“可我,忍得,杀得,却见不得。”
——见不得她苦无处诉。
——见不得她痛无处躲。
——见不得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见不得。
——见不得。
萧锦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穿过半敞的车窗,映入眼帘的,是春日灿烂下,蓬勃盎然的生机。
然而这天光,很多人,却再也见不得。
原来如此。
见不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