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予怀惊闻李远宁的话,呆怔一瞬,再细看李远宁的状态。
——面上笼着面纱,俊逸潇洒的面容悉数遮去,往昔洒脱不羁的气度也变为而今的沉稳内敛。
见面到今,李远宁给温予怀倒的一直都是茶,温热的桂花茶。
李远宁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温予怀静默许久,才温笑地抬眼望向他问道:“你倒是潇洒,自嫁与了殿下,怎么喊都不出来。”
李远宁摘下面纱,伸手将茶杯捧起,温予怀眼眸瞥见他面上的红痕,呼吸立刻一滞,脑海中立即浮现赵沉玉清雅皎洁的模样。
那双温柔清澄的眼眸正微微弯起。
不、五殿下不会做这种事情。
温予怀扫了一眼桌上的茶水,问道:“公西辞?”
李远宁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微微颔首,接着道:“你可愿意?你若愿意,我可为你周旋,凭你的家世,十拿九稳。”
温予怀眉头一皱,眸色极深地望向李远宁,上下打量着他。
李远宁无奈道:“我这不是意欲折辱你……”
“这如何不是?”温予怀面上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中放平了,眼神微冷。
让御史大夫家的长子做侧夫,还是旁人的替身,这怎么不是折辱?
御史大夫虽仅四品,但作为御史台的一把手,手中掌着监察百官的权力,地位可不低。
温予怀在京中也是名声显赫的公子,当初五殿下名声尚未洗白时,关于五皇夫之位无人敢提及温予怀和李远宁。
只因,和当时名声狼藉的五殿下比,二者相差实在太大了。
他们二人或文或武,各专一技,容貌家世俱出类拔萃。
若是没有公西砚,温予怀便是为君后都使得。
李远宁神色如常道:“我知你。”
“你若是心中无意,缘何此时还未定下?”
温予怀敛下眉眼,润雅的眼眸微微发沉暗下。
他如何没定下,他也不知晓。
母亲前些日子来道,沈博雅冬日新年之际,将回京述职,言辞间多有试探,但他却一口回绝。
那一瞬间,他想起的仍然是那双温和清莹的眼眸,即便她许是到而今都未曾记下他的名姓。
温予怀这段时间也时常在那条街上徘徊,便是马车经过,只能一睹马车简朴的外饰,也足以慰藉他的心神。
莫要说他了,自殿下生辰宴后,京中的婚事也少了许多。
上到达官显赫世家,下到民间平头百姓,所有人都盼着望着殿下。
只是一个正夫,只是一个侧夫,只是两个贵侍。
他们还有位置。
但即便思之如狂,京中众人还是不敢轻易上前搅扰殿下。
他们记得殿下坐马车时会有恶乏之症,现下的简朴的马车也不知殿下坐得是否习惯……
清朗润泽的声音不紧不慢道:“你愿意的,予怀。”
“今日留下用个便饭吧。”
温予怀望向李远宁,要拒绝的话语到了口边竟然变成一句轻轻的:“好——”
温予怀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离不得五殿下了。
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地嫁与旁人。
便是侧夫,也名正言顺。
见了许久未见的五殿下,温予怀心中狂跳,满满的喜悦爱慕将从眼中溢出,嘴边的笑意也不禁加深。
不料五殿下竟然完全未曾注意到他,满心满眼都是李远宁。
看着她们二人之间亲密无间的氛围,温予怀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只大手攥住,狠狠地左向旋扭着。
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望着赵沉玉,无声地呼喊着——
殿下,看看我吧。
许是听到了他的心声,赵沉玉终于在李远宁的提醒下,偏头看到温予怀。
看着面亲这熟悉至极的温润公子,赵沉玉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道:“远宁身子有些不适,我一是心急,让温公子见笑了。”
莫要说见笑了,温予怀面上的笑都险些维持不住了。
他浅笑道:“今日是予怀叨扰,殿下不责怪予怀便已是莫大的荣幸了。”
说着,他眼神飘忽一瞬,双颊微红,略带些许羞涩地直视着赵沉玉道:“予怀岂敢见笑?殿下待远宁如此情真意切,予怀……甚是、羡慕远宁。”
话音刚落,李远宁霎时间握紧拳头,垂下眼帘,掩住心中的嫉妒愤慨。
不行,要忍住。
一定要忍住!
李远宁想着,缓缓松开了拳头。
赵沉玉闻言,瞅了瞅眼前这位格外羞涩、却仍然保持着仪态气度的温公子。
这样一位若春风般的温润公子,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春日气息,竭力用自己的花香撩拨着。
最重要的是——这应该是自己正夫的闺中密友?
赵沉玉未搭话,而是侧眼看了看旁边的李远宁。
他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低着头看着自己衣裳上的花纹,对自己好友当面勾引自家妻子一事,充耳不闻。
赵沉玉一时间,不知是李远宁没听出其中的茶味,还是——
他将自己拱手让人。
长久的沉默没有让温予怀难为情,相反让他心中喜悦到极点。
有厌恶的行为,也会有喜欢的行为,这比之前不解风情、不得门道的木头好攻破了。
赵沉玉异常的沉默,让李远宁抬起了头,正对上赵沉玉探究的视线。
看到赵沉玉探究的眼神及眼底深处的失望之时,李远宁立即笑道:“殿下今日是带了什么东西给远宁?”
赵沉玉彻底忽视了旁边的温予怀,起身去拿了两坛酒来,提着酒放到桌子上,轻声道:“我听闻京城中有家酒肆的桂花酒极好,买了回来,想同你尝尝。”
说话间,李远宁想伸手拿过酒,被赵沉玉躲了过去道:“你面上的伤口刚好,不能饮酒,过段时间再喝。”
棕色酒坛上,深红的布塞夺目至极,烫到了李远宁的眼。
李远宁那么一瞬间,感到些许的后悔。
然而温予怀已经不容许李远宁再改变。
赵沉玉将酒交给旁人收着后,终于看向温予怀,礼貌问道:“现下天色已晚,温公子可要府上的马车送送?”
温予怀眸光一闪,正欲说话时,李远宁声音有些干涩道:
“殿下,我许久未与予怀相聚,今夜将他留下用膳了。”
“殿下可否陪着远宁一同用膳?”
赵沉玉听着李远宁的这句话,觉着他陌生至极。
起初那个潇洒自在的李远宁去哪了?
那一声坦荡率然的沉玉,又是从何时变成了规矩守礼的殿下?
赵沉玉轻声应下:“好。”
古朴的房室中,两旁摆放着花鸟虫鱼的屏风,各个角落里的蜡烛照得满室通明。
门口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圆形大桌,围桌设下十张雕花红木椅。
赵沉玉此前嫌这里的桌子太大,夹菜吃饭不方便,又难以忍受内侍们的揣摩注视,每回吃饭都是在各院的小桌上解决。
现下李远宁留下了温予怀,因此在内侍来报时,赵沉玉让他们将饭食摆到了厅内。
赵沉玉进了厅,毫不犹豫地坐到了上首,抬手正欲挥退内侍时,眼光瞥间宽大的桌上,相距甚远的菜肴,手一顿,便放了下来。
李远宁入座后,温予怀本欲坐到一旁,但李远宁却是来了一句:“予怀坐到殿下身边吧,那边方便些。”
温予怀闻言,无端地有些难堪和屈辱。
这句话宛如招呼青楼小倌般,落座陪酒伺候。
温予怀抬眼瞥向赵沉玉,在明光下的赵沉玉灿耀月辉,比之满室萤火,更加夺目而美丽。
温予怀屏住呼吸,不敢惊扰了垂眼静坐的赵沉玉,心中的难堪屈辱渐渐被漫上的欢喜期待取代。
若是五殿下……
赵沉玉闻言,头也不抬地直接拒绝道:“一张桌子吃饭,坐哪都一样。”
温予怀还是选择了合适的位置落座,春分上前一步,抬手为赵沉玉布菜,温予怀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赵沉玉的喜好。
见赵沉玉吃了一口嫩白滑软的鸡肉,温润笑道:“殿下喜食鸡肉?”
赵沉玉点点头,温予怀便接着道:“京中有一家新开的酒楼,厨子是自岭南而来,一手白切鸡远近闻名,殿下何日得闲?予怀……”
李远宁蓦然开口道:“殿下——”
他清朗的声音立刻盖过温予怀润敛的声音。
“远宁想起院中还有些琐事,且容远宁退下处理一二。”
语罢,李远宁不待赵沉玉答话,起身行礼,转身大步离开。
李远宁每听一句温予怀的话,每每见到赵沉玉向温予怀投去的目光,便妒忌难忍。
他实在无法忍受心中被密密麻麻的嫉妒后悔啃食的痛苦折磨。
赵沉玉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望向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向一旁有些许惊愕的温予怀,转而招来一名内侍道:“让膳房备点吃食,送到……皇夫院中。”
温予怀敏锐地捕捉到赵沉玉话语中的称呼变化,心中既忧又喜。
他既担心着李远宁失了赵沉玉的心,又怕赵沉玉专宠于李远宁一人。
赵沉玉吩咐完,也未多说什么,而是安静地吃了起来。
温予怀没有再接着方才的话语,也安静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认真地观察起赵沉玉来。
看她认认真真地用着餐食,白软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面上不觉带笑,心化作了一滩温水,只盼着这样的日子能长久下去。
最好能坐到殿下的身边,亲手为殿下夹菜布饭,若是再过分些,亲手喂殿下喂饭,再低头品尝殿下口中的味道,是最好不过的。
温予怀光是想着,就气血躁动,手脚颤抖,不得不低头喝了口汤,压一压激动的心情。
见赵沉玉吃完饭,温予怀也适时放下了筷子,抬眼含笑望向赵沉玉。
在此时满是橙黄烛光的照映下,温予怀本就玉华温润的面容越发俊美,加之那脉脉似春水般的目光,无人能不动摇。
但赵沉玉愣是跟瞎子一样,极其温和地安排了马车,请这位温公子早些归家,而后去了李远宁的院子。
等赵沉玉送走温予怀,再转道去李远宁的院子时,他的院子已经暗了下来。
赵沉玉正要向里走入房间,不料被他的侍从拦下,言道李远宁身子不适,不便伺候。
她呆怔在原地,一旁的侍从移开了视线,羞愧地低下头,不忍看赵沉玉失落孤独的神情。
赵沉玉此时也猜出了李远宁的心思,静默一阵后,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原以为能与李远宁做真心妻夫,如今看来——他并不适合。
第二日,天照常亮起,赵沉玉正常起身锻炼,而李远宁则是罕见没出现在演武场。
赵沉玉丝毫没被影响,锻炼完身子后,正常去上朝了。
散朝后,又去工部规划修路工程,此前启动了重修堤坝的工程,先从修整通往鄂州的主路开始。
赵沉玉到了工部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画图和造船之中。
李远宁却是穿上了命夫服,遮掩了面上的红痕后,入宫求见了君后。
与其日日夜夜受内心折磨,不若快刀斩乱麻。
在询问过各方意见后,一道圣旨便在赵沉玉极其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出现在她的面前。
在赵沉玉和晏星奔正在认真推演研究着蒸汽机的内部结构时,三名着了深蓝色内侍服的侍官拿着一道朱红色的懿旨进了工部。
这一队人马立刻吸引了工部各方人员的注意,偷偷看着这队人走到五殿下的面前。
为首的侍官对上赵沉玉澄澈的眼眸时,拿着懿旨的手不禁抖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眸展开懿旨高声传旨。
“奉君后……”
在侍官声音传出后看,周边的官员们悉数跪下,唯独赵沉玉淡然挺拔地站在原地。
听着末尾那几个“择日完婚”的字眼,赵沉玉无端地觉着可笑。
她随意应下,抬手拿了赐婚她与温予怀的懿旨说道:“没事就走吧,莫要碍事。”
清柔的声音下,是掩盖在冰山下沸腾的怒意和深深的疲倦。
赵沉玉知道,自己的后院但凡有一个空位,这群男的都不会罢休。
那便这样吧。
养多一个人,于空旷的五皇女府而言,没什么难的。
除了荷包受损外。
侍官愕然地看着赵沉玉拿了懿旨,随意地搁置到一旁,转而招呼着晏星奔接着研究起桌上的那堆废纸。
她鬓角散乱,零碎的绒发增添了生趣,装饰着灿若星辰的眼眸,叫人难以移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