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再三,高靖舒还是决定把她喊起来。
云钰揉着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看了一眼还黑着的天噘嘴埋怨:“这么早把我喊起来做什么?”
“阿钰,我想起来一个地方,趁着天还没亮,朱湛的人也没睡醒,我们赶紧过去转转。”高靖舒也不敢把她刚才莫名其妙的举动说出来,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
云钰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行清醒,两人一起往她刚才手指的地方找过去,高靖舒仔细地观察着周围,一直走到距离鬼封村遗址大约三里外的沼泽地,才真的又有一抹奇妙的红光一闪而逝。
两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云钰情不自禁地转头望了一眼过来的方向,紧张地道:“三里地左右,确实不算很远,要是那个朱湛稍微上点心,他带着七八百号人马怎么说也得把这边也挖地三尺才是。”
高靖舒又惊又喜,喜的是那抹红光和他记忆里烛台的光芒一模一样,惊的是他竟然真的顺着云钰所指的方向发现了线索!
云钰小心地走到沼泽边缘,才想伸手检查一下就注意到前方咕噜噜地冒起一串奇怪的水泡。
高靖舒一把将她拉回身边,两人屏住呼吸盯着那个越来越密集的水泡,同时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严阵以待。
然而,在两人大气也不敢出的戒备下,一只青蛙从沼泽里蹦了出来,跳到旁边的灌木上,呱呱地叫起来。
“青蛙?”云钰眉头紧蹙,松了口气,托着下巴自言自语,“搞了半天原来是一只青蛙,吓我一跳。”
“嘘……”高靖舒并未放松警惕,他指了指那只青蛙的眼睛,“你看它的眼珠里,好像有什么图案。”
青蛙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竟然像个人一样转过来和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对望了一会,云钰想起之前遇到的藤鬼,立刻手下就勾起了锋芒的剑气。
青蛙“呱”的一声,听着只是很普通的叫着,却让两人有种莫名其妙的直觉,似乎感觉它是在故意吸引注意力。
沼泽地又荡起一圈古怪的涟漪,一股从远方涌来的热浪拂过水面,很快就将整个沼泽染红。
“火光……”高靖舒一惊,往来时的方向望去,低呼,“鸾鸟过来了。”
“被他们发现了吗?”云钰也是一惊,提剑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青蛙在几片大树叶上连续蹦跶了几下,似乎跟着抬头望了一眼远方赤色的羽翼,忽然开口说话了:“别傻站着,跟着青蛙往沼泽里跳!”
“青蛙说话了!”云钰瞪大眼睛低呼一声,高靖舒也头皮发麻地倒抽了一口寒气。
不等呆若木鸡的两人回过神来,那只青蛙真的又跳回了沼泽里,直接沉下去就不见了踪影,两人面面相觑的对望了一眼,心一横一起跳了进去。
万万没想到,上面看着是危险的沼泽地,下来之后竟然别有洞天,虽然周围一片漆黑完全看不清楚,但耳边一直有青蛙的呱呱声为两人引路。
高靖舒牵着云钰,感觉这应该是一条向下的小路,弯弯曲曲走了好一会才从一个狭小的洞口钻了出去。
这里竟然隐藏了一个小村子,但是从破旧的房屋来看应该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只有一间房子前还种了些野菜,养了几只鸡鸭,明明是在沼泽地下,却有一束明亮的光从前方照来,宛如白昼。
“你们不是朱王的人?”就在两人疑惑不解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正前方的屋子里传出,青蛙蹦跶着往主人身边跳去,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走出,她手里拿着的正是一百年前天枢阁的烛台!
高靖舒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老妪却丝毫不畏惧这两个不速之客。
她将手里的烛台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招呼两人坐下:“三个月前这盏烛台忽然亮了一下,没多久朱王的二世子就带人找了过来,我生怕被他们察觉到,于是施法在鬼封村遗址上幻化了一些红色鬼火,呵呵,那个蠢货,带了那么多人,一点不知变通,就在那圈地埋头苦挖了三个月,得亏这段时间上头的羲和城出了点事,否则这种办事效率早该换别人来干了。”
“您是?”高靖舒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老人为何不仅对他们毫无敌意,甚至还主动说起了这些至关重要的事情。
老妪笑了笑,一挥手就有几只青蛙端着茶水递了上来,云钰好奇的看着这几只绿色的青蛙,青蛙也冲她“呱呱”叫了两声。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这才继续说道:“朱湛找过来的时候,这盏烛台虽已经恢复原状,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排斥,直到刚才你们闯入沼泽地,我原本想派小呱上去试探一下你们,结果它竟然又明灭地闪烁了一刹,仿佛是在提醒我,一百年了,我终于如约等到了该来的人。”
“一百年……”高靖舒呢喃着这三个字,无数过往从眼底白驹过隙般闪烁,语气也忽然间哽咽,“老人家,这盏烛台最后是被我师兄玄钦带走的,之后他被处死,烛台下落不明……它怎么会在您的手中?”
“玄钦……”听到这个名字,老妪干枯的手剧烈地一颤,长久地沉默下去。
几只青蛙齐刷刷地歪头看着主人,接二连三地跳到她的肩膀上,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无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半晌,老妪长叹一口气:“他是你师兄?你也是天枢阁的?”
高靖舒站起来认真地拱手作揖:“我叫高靖舒,是天枢阁最后一任阁主,玄钦是我的师兄。”
“高靖舒?”老妪微微一惊,“原来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甚至没有询问这个一百年前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只是很平淡地伸手将烛台爱惜地抱入怀中:“一百多年前,鬼封村曾经路过一个算命先生,他自称是从北地而来,还说是玄王的远房亲戚,鬼封村只是一个小地方,往来的都是附近城里的百姓和商队,那还是第一次遇见传说中带着天算之能的玄族子嗣,于是村长很热情的招待了他,还让他帮着给村子算算,毕竟那几年魔物就开始冒头泛滥了,村长担心我们的安危,一直在犹豫要不要一起搬到城里去住。”
“结果那家伙装模作样地算了半天,忽然冒出来一句暗星降世,魔立于天,虽然听不懂什么意思,但他很慌张,还说自己不小心触犯了禁忌,连夜就逃跑了。”
“哼……”老妪一声冷哼,枯槁的容颜上闪过一丝憎恶,“谁料就是因为他那一句算命,鬼封村就遭遇了灭顶之灾,玄钦带着帝都的天诛令,说是上头下令要把我们处理干净。”
高靖舒不由自主地握紧拳,老妪的眼睛其实已经睁不开了,但仿佛有一束锋芒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半晌才又哈哈大笑:“怎么了?阁主应该很习惯这种事情了才是,其实玄钦来了之后并没有直接对我们下杀手,当他知道那句话是出自玄族之口的时候,或许因为他自己也是玄族之人,莫名其妙动了恻隐之心,想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高靖舒不置可否地摇头,“老人家,这种事情可不是他能决定的,天诛令是羲和城颁发的,我们没有权利违抗命令。”
“嗯,我当然知道。”老妪不仅没否认,反而笑眯眯地点了一下头,“那一年我才十七岁,背后揣着一把菜刀,心想着他要是敢动手,那我就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一了白了,他好像看到了我的动作,一边笑一边把我喊到面前,让我带着村里人往这边的沼泽地来,他好厉害啊,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几天就在地下帮我们建造了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处,然后自己出去假装清理了鬼封村,最后回去和帝都汇报了。”
高靖舒听得目瞪口呆。
老妪从怀中摸出一对铃铛,虽然已经很陈旧了,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精心保养着的。
她的声音终于哀伤起来:“他说让我们先藏一会,因为帝都会另外安排人过来检查,一定要等他的消息才可以出去,鬼封村三十二户、一百七十六口人就在这里躲了一年,他会定期送吃的用的过来,还在村子里用法术给我们做了一盏灯照明,一年后他说已经处理好了,让我们搬到别处去谋生,万万不可再提起鬼封村。”
“师兄……”高靖舒的眼底倒映出百年前那个总是一身墨衣,却有着温和气息的身影,心中不知作何感受。
“我很喜欢他。”忽然,老妪毫不掩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让高靖舒和云钰同时“咦”一声,好奇地望了过去。
老人家的脸上竟然真的浮现出一丝少女才有的娇羞,低着头微微笑着:“我真的好喜欢他,他临走的时候,我厚着脸皮问他——如果将来再遇到危险怎么办?他想了想,就送了一个铃铛给我,说只要摇一摇铃铛,无论千山万水,他一定会来救我。”
高靖舒看着她手里的铃铛,那上面依然残留着玄族的法术:“是这个?”
“嗯。”老妪将其中一个举到眼前摇晃起来,另一个果然也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笑了,好似隔着一百年的时光还能感觉到那种小小的幸福。
“我又问他,如果是你遇到了危险,可不可以摇晃这个铃铛找我呢?他哈哈大笑,然后就在两个铃铛上同时留下了法术,我跟他打赌约定,如果谁先摇晃这个铃铛求救,谁就算输了,必须要满足对方一个条件。”
两个铃铛在她手里绽放着光芒,然后同时止住了声响。
老妪的笑也是在这一瞬间消失的,低头望向了那个烛台:“他输了,当年我已经和家里人一起搬到津城去住了,有一天深夜忽然听见这个铃铛发出了非常急促的声响,我连夜跑出家门快马加鞭朝着声音指示的方向飞奔过去,沿途才知道天枢阁出事了,阁主莫名其妙刺杀星耀皇帝失败,被定为反贼全境通缉,阁内其他人也一并遭到了血洗,我急得不得了,满脑子都在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一定孤立无援非常的危险,我一定要赶上去救他。”
“当我终于找到那个铃铛的时候,发现周围只有这一盏熄灭的烛台,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是用自己的血撕了一块衣服写的,让我务必带走这盏烛台,千万不能让它落入帝都追兵之手。”
老妪的眼里蓦然落泪,当年的绝望再一次身临其境:“我找不到他,他应该是为了引开追兵往别的地方去了,周围的追兵越来越多了,每一个城镇的关口都有四王的人在盘查,我只是个武功和法术都学得很差劲,又没有身世背景的普通人,他却那么相信我,我一定要完成他的嘱托,于是我带着烛台返回了这里……回到这个他为我们创造出来的地下村庄,我以为等他平安脱险,他就会回来找我。”
她提着那个铃铛仿佛摇晃,喃喃自语:“摇啊摇,摇啊摇……我整整摇了一百年,他没有再回来。”
“师兄他……”高靖舒喉间一酸,情绪一起止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老妪温柔地笑着,还让青蛙给他递了一杯水,“他被处死了,我知道,我知道的。”
她连续说了两遍“我知道”,然后仰起头望向前方那盏依然明亮的灯,低声道:“我一直在找他,哪怕是下一个轮回,我也想再次和他相遇,可是……”
高靖舒后背一紧,仿佛从这短暂的停顿中听出些许异常,老妪的手指用力握紧,“噗通”一下直接跪在了两人面前:“救救他!你们是这一百年来唯一能让这盏烛台再次亮起的人,求求你们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