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身体尚未恢复,高靖舒还是亲自将雪主剑双手捧着递给玄王。
十六岁的目盲少年眼里是一片空茫,却好似有一束锋利的目光从灰色的瞳孔里迸射而出,精准的将手指落在了剑格处那个璀璨的蓝宝石上,低呼:“潮汐之石……难怪我会感觉到雪主剑上有我族的气息,原来真的是潮汐之石!”
“潮汐之石?”高靖舒疑惑,“玄王殿下,当时意外得到雪主剑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按照白族的传统,其家族所铸的剑上应该镶嵌那种带着月光的月白石才对,为何初代白王的佩剑上会用这种蓝宝石,竟然还是玄族的东西?”
玄王点头,不由回忆起族内隐秘的过往:“潮汐之石是初代玄王得到玄武神君之力后获得的一块宝石,他将此物分成了两半送给了自己的两支家臣。”
“两支家臣?”高靖舒更是震惊,“除了汐族,玄王竟然还有另外一支家臣?可我从未听过此事!”
玄王感慨地抚着那块宝石:“你当然没听说过,这是禁忌,除了皇帝和四王,没人知道。”
“玄武神君本尊为灵蛇和神龟,所以玄族是唯一拥有两支家臣的王,但是五千年前星渊创国没多久另外一支的沥族就无故背叛了,星渊帝下令玄王诛杀自己的家臣以儆效尤,玄王不忍手足相残,心软放跑了一些人。”
“玄族善水,他们从海中逃走后已经整整五千年音讯全无了,此事也成为玄族的污点,这么多年不和其他三王争权夺势,也是因为祖上理亏,总是被他们拿出来说事。”
“背叛?”高靖舒越听心跳越快。
玄王点点头:“但究竟是何原因连我也不知道了,沥族自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这半块潮汐之石会镶嵌在白王佩剑上?难道在逃入深海之前,他们遇见过?”
无人回答他的疑问,雪主剑扩散着冰寒之息,仿佛将五千年前的谜团层层冻结。
忽然,玄王的手无意识地拂过中心的那颗雪花状红石,一瞬间似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从失明的眼底一闪而逝。
玄王面色凝重,迟疑半晌才道:“之前我听白湮说你们将那柄从昆仑山带回来的荧惑剑放在了月湖密室里,可她无法打开通道,高阁主,可否请您将荧惑剑取出,让我一看?”
高靖舒按着胸膛强行止住咳嗽,几人一起往后谷的月湖走去。
走到湖边之后高靖舒才犯了难,尴尬地道:“当时那个密室是荧惑剑自己打开的,后来为了不让阿钰带着它乱跑惹麻烦,我才将其放在湖中密室里,可是要如何打开……我自己也不清楚啊。”
“啊?”云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脚就踹了过去,又气又急地骂道,“不知道怎么开门你还敢让我把莫邪剑放在里面!”
高靖舒被她一脚踹得差点摔进湖里,扶着腰半天站不起来。
云钰小跑到湖边用手搅动着湖水,念念自语地嘀咕:“莫邪莫邪,我回来了,那只臭狐狸骗我把你放在里面又不会开门,你能不能自己打开密室飞出来啊?”
然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在她这种自暴自弃的哀求过后,水下的长剑似乎真的有了反应。
湖心月出现了和那时候一模一样的奇妙景象,在弯月逐渐充盈由洁白转为红艳之后,水纹向两侧排开,甬道再次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红色的荧惑剑从水下飞出,竖立在湖心月之上。
同时,玄王手里的雪主剑竟也飞了出去,两柄长剑一红一白,扩散着如出一辙的灵力。
“他们认识。”玄王蓦然脱口,是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就无意识地开口说了话,失明的眼里又有模糊的残影在晃动。
玄王站起来,将手浸入湖中,也将自己眼前那些恍惚的画面一并呈现在湖面上。
在湖下的密室里,一个女子坐在轮椅上捂嘴轻咳,三十几许的容颜透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甚至两鬓都生出了几缕白发,谈不上美丽动人,但一眼却有如春风拂面让人感觉格外的舒服。
她的手边放着一张矮桌,上面放着不少药丸药汤,在服过药之后气色才稍稍好转了一些,她按着胸口,说话都有些艰难:“白麟,你不该来的。”
“湘灵。”身穿一身白色铠甲的白王就坐在她的身边,很熟练地帮她收拾好桌上的药,雪主剑斜放在一旁,上面既没有潮汐之石,也没有雪花状红石。
“湘灵?”高靖舒和云钰心照不宣地重复这两个字,皆是一惊。
“湘灵,你的病……”白麟没有看她,只是语气低得几不可闻。
轮椅上的女子很温柔的笑了笑:“大夫说是早些年落下的病根,再怎么吃药也好不了,你也不要再给我送这么珍贵的药材了,好浪费啊。”
白麟停下手里的动作,终于抬眸看向了她,她却在这一瞬低着头错过了他的目光。
“白麟,在羲和城建立之前,绛雪谷是这片大陆为数不多拥有光明的地方,师父总是教导谷内弟子要慈悲为怀,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所以我从小就在做着一个幼稚的梦,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甚至是成为万众瞩目的神,呵呵……白麟,你会不会嘲笑我呀?十几岁的时候,我真的会有这么伟大的梦想呢。”
“可是成神的道路真的好难啊,要慈悲,要包容,要救人,要济世,要功德无量,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力不从心了。”她向后仰去,看着密室黑暗的天花板无声叹息,“但堕落成魔却非常的简单,只要一念之间,一切都会改变。”
“湘灵。”白麟再次喊了她一句,似乎是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轮椅上的女子仿佛陷入了梦呓:“我不想他一错再错了,人总有生老病死的,何必强求。”
“我也想强求。”白麟在她面前蹲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语气哀伤到不能自持,“湘灵,如果我也想强求呢?”
“那不行。”她调皮地抽出手,只是眨了一下眼睛就好像将什么复杂的感情掩饰过去,“白麟,我要去阻止他,二十年啊,我们一起努力了二十年才为这片大陆争取到羲和城这样的太阳,我不能因为自己,让一切前功尽弃。”
她看着放在旁边的红色长剑,一勾手将它用力握住,一直温柔的脸庞上忽然浮现出钢铁般的坚毅:“白麟,你是我出谷之后救下的第一个人,那一年我才十五岁,看见一个满身血污的少年倒在雪地里,我想着一定要救活你啊,不然我就是出师不利太晦气了!还好你很争气,那么重的伤竟然真的缓过来了,我很开心,之后我又救过很多很多人,但再也没有像那次一样开心到仿佛能飞起的感觉了。”
她顿了一下,许久才继续说道:“等你伤好,我们结伴而行,又遇到了苍漓、朱武、玄晖……还有他,那真的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间了。”
“湘灵,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可不要认识他们,尤其是……”白麟欲言又止。
湘灵又道:“后来师父病重垂危,你们陪我一起返回绛雪谷,师父在临终前将我们的手叠放在一起,告诉我们‘黎明将至’,这是绛雪谷代代相传的一个预言,说未来的某一天,会有一群心怀大志的年轻人能得到四灵神君之力,为这片黑暗的土地升起崭新的太阳,为了实现这个预言,我们东奔西走二十年,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四灵神君,引天柱架起了羲和城。”
“羲和城架起之后,我独自回到绛雪谷想将这个喜讯告诉师父,但在祭奠之时又出现了另一个不祥的预言,我看见大陆出现了一明一暗宛如镜裂的景象,劫难始于当下,影响却一直延伸到五千年后。”
湘灵叹了口气,目光转向矮桌上的那些药材:“白麟,人终究成不了神啊。”
“湘灵,这件事归根结底是我不好,是我钻研出了那种法术,要不然……”白麟竟有些哽咽,眼眶微红。
湘灵却摇头:“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啊,你创造出来的那种法术是甘愿以自己的生命保护他人,而不是像他那样剥夺别人的生命自私为己,如果只能以这样的方法活下去,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白麟,强夺他人的性命之后,逝者无法入轮回,会化为厉鬼魔物长久地游荡于世,如今下层已经越来越多的出现魔气,事情因我而起,我必须担起责任。”
她整理了一下发髻,忽地从上面摘下来一个小小的雪花饰品放在他的手里:“白麟,我……没有把握能赢他,他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星渊了。”
“星渊!”众人异口同声发出惊呼,万万没想到会从千年前的记忆片段里听到开国皇帝的名讳!
湘灵看着半蹲在她身前的初代白王,谁也看不懂她眼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在浮动:“白麟,我说过你是我出谷救的第一个人,那一年我壮士雄心幻想自己能成为拯救苍生的神明,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伟大,我能做的,也许只是保护好一个人,如果我失败了,镜裂的灾难立刻就会让这片大陆覆灭,但这枚雪花的力量一定能保佑你,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希望你能平安。”
“我和你一起去。”白王紧握着红色的雪花,全然没有注意到手心已经被刺破出血。
湘灵却认真地摇头拒绝:“不,不要插手,即使我这次成功了,镜裂之灾也会延续到五千年后,你必须活下去,你的光芒能照耀到五千年后。”
白麟哑然,很久才用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回答:“湘灵,五千年太久了……我们都不是神,你却要我去救五千年后的世界?”
她终于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是个身材娇小看着有些弱不禁风的女人,密室里昏暗的烛光将她手持长剑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也让高靖舒的目光赫然紧缩成一点:“师父……她就是烛台里那个教导我们练剑的女子!”
湖面上的幻象在这一瞬间完全散去,只剩一红一白两柄长剑隔着五千年的时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无声诉说着五千年前隐秘的诀别。
雪主剑上的红色雪花就是当年湘灵送给白王之物,但潮汐之石是如何而来却依然是个谜团。
“大狐狸。”云钰摇了摇呆在原地的高靖舒,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她不会是要去刺杀皇帝吧?”
众人一起将目光转向玄王,希望能从这个位高权重的少年王者身上得到答案。
玄王也在沉思着这种可能,淡淡回道:“星渊帝四十六岁那年才因病去世,要么她想杀的人不是他,要么就是刺杀失败了,不过……”
他这一停顿,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玄王托着下巴沉思许久:“不过星渊帝晚年和白王的关系确实不好,据说他四十岁那年第一次感觉身体不适,几经调理始终不见好转,因为早年忙于政务一直未曾婚娶,朝中的大臣劝谏他要为后世做打算,于是在他四十二岁那年,从四王族内挑选了数位品学兼优的女子立为了皇妃,又为了防止他们争权夺势故意空下了后位。”
玄王笑了笑,忽然神秘兮兮地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压低语气:“说是四王,其实只有三王挑选了族内的女子送进了宫,白王并没有这么做,白族也因此失势好多年,几代之后才重新恢复元气,所以史书虽然记载一帝四王其利断金,但至少在那个时期,星渊帝和白王之间应该已经出现了什么无法调解的矛盾,以至于白王宁可放弃权势,也不愿将家族的女子送进宫封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