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从山脚的秘境里出来。
佛渡山从半山腰又开始下雨,细细的小雨,要不是脸上可能会觉得有些凉,这雨就跟不存在一样。
暮云澄澈漠然的眸子眨了眨,抬头看着这佛渡山的山巅。
那双星汉里,是四季流转,却只停留在了冬季的雪。
数年不化。
暮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自己六年前下山那一天。
明明现在没有下雪,但是,他就觉得……有个人看着他,送他远行。
只不过,现在他走着的,是回家的路。
雪霜的白色剑穗,随着暮云的动作轻轻摇晃着,那些毛毛细雨并没有将他淋湿,只不过,他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步步冻结。
另一边的腰间,系着一枚成色极好的白色玉佩,是祥瑞卷云纹玉佩。
雕刻技术极好,就连那些细微的地方也精致漂亮。
想起秘境里发生的事情,暮云有些失神地摸着那块儿玉佩,温热的暖意透过天生偏凉的指尖,传遍全身各处。
“吾说,你身上这玉佩,是上古名剑,万象。”
在暮云的印象里,名剑谱虽说不知是何时谱写,但是至今剑谱第一都是浮生。
那是仙首帝昭的配剑。
“浮生?好久没听人提起过浮生了。”
那是一道邪肆的声音,听上去比自己年长,但是从他的话里,大概也能知道,这应该是活了很久很久的……人?
不知道是什么。
就在佛渡山山脚的秘境里,他不久前就去过,从那里把小云凰给抱出来的。
当时可是没感受到旁的气息。
思绪一点点拉远,想着,如果腰间的万象是上古名剑,师父赠予他的时候,为何不说?
自己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玉佩能化剑。
暮云不知道走了多久,忽然停下,抬眼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帝暄披着一件绿沈色的长袍,几乎要与这山间雨景融到一起。
暮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他,两人周身都有灵力护体,不曾被雨水打湿。
可是他们之间却隔着雨水,也隔着……千山万山。
明明都断情绝爱的人了,如何能看见这人就眼眶湿润呢?
还没等他回神,帝暄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两人周身的灵压轻轻交融。
帝暄在他眼角抹了抹,笑道:“这是哭了还是怎么,这么大人了,还能被雨淋着眼睛?”
雪一样的少年,顿时觉得眼尾似乎要烧起来一样,这股热直接烧到了耳后根。
暮云往后退了一步,把脸别开了。
帝暄的动作顿了顿,却也自然地收回手,朝不远处自己刚才站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喏,我给你养了好几年的槐树,已经长大了,如何?”
暮云想起自己不久前回来时,已经长大了的槐树,当时虽然知道是有人悉心照料。
今日才知道,原来是帝暄一直在照料。
暮云心里装着事,他觉得复活一事,大概是和帝暄脱不开关系的。
但是自己问了,又能让帝暄说什么呢?
无非就是:嗯,是我做的,想要怎么报答我啊?陪我再下六年棋,权当赔礼怎么样?
又或者是:不是,但是很高兴你能回来。
但是冥冥之中,他觉得,他不希望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
那还是别问了,他自己知道就行。
他会待到帝暄亲口让他像其他弟子一样,出师,下山,立业,隐居。
帝暄迟迟得不到回答,歪头看了看比自己矮了快一头的小朋友。
此刻正红着眼睛,已经把所有悲剧都走了一遍一样。
“小云儿?”
朝雾也这样唤过自己,但是无论是调笑,玩闹,瞎勾搭……都没让他脸红。
现在这人像是十几年前,对待那个小豆丁一样喊自己,暮云忍不住羞恼。
“师尊!”
这真是数年来,因为自己,最为鲜活的表情了。
帝暄眼里的温柔被山间的雨揉碎了,又留不住地溢出来。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都不理我了。”
暮云这才想起帝暄刚才隐约说的话。
顺着视线看过去,那棵槐树长得的确很好,比自己小时候见到的那棵,应该还要大。
他自己也知道,凡间尘的小村庄,其实没有多么高大的树。
再加上那些年,百姓民不聊生已久,到处荒芜。
自己当时被心生奴带到街上,被人拳打脚踢了一天。
饿到几乎昏厥,就着尘土吃下的槐花,应该并不是那么漂亮,而当时自己觉得高大神圣的槐树,也不过是普普通通,并不出彩的普通树木。
却让他在往后余生里,爱极了槐树。
暮云想到那日在散魄里,最后最后看见的两个人,他以为是师尊和兄长给了他活下去的动力。
错了,在他拼命,不知味觉吃着槐花,爱上槐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选择了活下去。
“没什么,只是在想,这槐树何时开花。”
帝暄站在他身侧,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觉得心窝一软。
“你想让它何时开,就能何时开。”
“可是,还不到花期啊。”
帝暄没说话。
这花,就未曾开过。
你种下的,理应让你是第一个看见他开花。
帝暄抬了抬手,雨水忽然全部停在了空中,时间也被定格在了这一瞬。
于是,暮云看见。
佛渡山上,一片青葱深绿里,这棵槐树在暂停的时间里,枝头开满了洁白的槐花。
那沁人心脾的花香令暮云习惯紧绷的身体忽然松懈,槐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绽放,像是要把这六年所有没开出来的鲜花全部让暮云看见。
格外繁盛。
他忍不住笑了,几乎要让帝暄挪不开眼。
高大的槐树开满了槐花,一簇簇的,小巧漂亮,又带着盛大的壮观。
“喜欢吗?”
“喜欢!”
少年在略显暗沉的山间雨景里显得那么明媚,明明雪更配形容,但是帝暄喜欢用光来形容。
只有这个时候,暮云才会像个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一样。
他没忘,他的暮云其实只有十七岁。
剩下的六年,是帝暄日日在云溪花海看着他,睡了一场为人所不知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