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顺说,是啊,偶尔有一两个字也能听得懂,但这伙人却是新媳妇放屁——零崩,一两个字一两个字地说,串连到一起我就不懂他们说什么了。无奈,我们只好互相打手势,比比划划地折腾了半天,我最后终于明白了一点,那个高个子家伙的意思可能是说,他在这里等着,让你自己过去。
孟传祖心里明白,那个高个子人说的是北地大漠的匈奴话,张祥顺怎么能听得懂?于是,他顺着张祥顺手指的方向,向羊群南边走去。南边是一个陡峭的侧坡。孟传祖老远就看到侧坡下面站着一个高个子人,身边围着三个低个子的人,年龄应该都不大。
见到孟传祖到来,高个子人又呜里哇啦了几句,孟传祖明白这话的意思是: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你应该把孩子们也带来。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来了。
来到高个子人面前,孟传祖也呜里哇啦地回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是:我的孩子们胆子都很小,见到你们害怕,故而没有敢来。
高个子人说,你这话有点见外了,都是家里人,害怕什么呢?莫非我还能祸害他们不成?你回去把他们都叫来吧,我有话要对你讲,也是对我们两家的孩子们讲的。他们不到场,我怎么讲呢?
孟传祖稍稍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让高个子稍等片刻,回去把两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叫了来。
正好,高个子身边也是两个儿子一个姑娘。
人都到齐了。高个子让自己的三个孩子给孟传祖跪下,说,这是你们的祖伯,快,给你们的祖伯行个礼。
三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给孟传祖磕了三个响头。
孟传祖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把三个孩子搀扶了起来。当他的手臂接触到孩子们的手臂时,竟奇怪地“嗯”了一声。在孟传祖看来,既然他们像张祥顺所说是几个鬼魂的话,其手臂应该是没有体温的,但通过刚才的接触得知,几个孩子的身子却和正常人的体温一样,暖呼呼的。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呢?
孟传祖这一声“嗯”虽然很轻,但还是被高个子人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传祖兄啊,我虽然是一缕阴魂,但这三个孩子可是活生生的人哪!说完,他也屈膝向孟传祖跪下一条腿,期期艾艾地说,祖兄呀,先祖对不起你们哪!当年先祖驾崩之际一再嘱咐他的后人,一定要找到你们,并请求你们的宽恕和谅解。不料这一找,唉,竟然找了两千年。还算不错,虽然费了不少工夫和周折,但总算找到你们了。
你怎么不在人世了?孟传祖问高个子。
高个子说,在寻找你们的路上,我们也吃尽了苦楚,风餐露宿,寒暑相逼。有一次,我不慎染上风寒,没有及时诊治不治而亡。尽管如此,但寻找你们的念头却始终没有变。我把孩子们带来,就是想让他们也知道当年的那桩公案。这些事情,过去我和孩子们都说过,但他们始终不愿意相信。我没有办法,就只好带着他们来找你们了。
高个子喘了口气,接着说,这也就是我让你也把孩子们带来的缘故。我想让下一代人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要再为此事而纠结不清记恨长久。
孟传祖伸手把高个子拉起来,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为这件事情纠结过,更没有记恨过谁,也从来没有对孩子们讲过这件事情。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多少年多少辈子都过去了,现在还提它干什么?还是不提为好。
高个子说,我觉得还是让晚辈们知道的好。我们也都是前辈的晚辈,不是一直都在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根根蔓蔓枝枝节节吗?这次来见你,在请求你原谅的同时,我还想向你说明一个真相,当年你的先祖逃到长安城后,我的先祖曾多次派人去长安城寻找,不是要斩杀你们,而是想让你们回去……
孟传祖听了高个子这番话,不置可否,仍旧语气淡淡地说,让我们回去?我们敢回去吗?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现在不提也罢。突然,他问高个子,你说找了我们好多年,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这里可是太行山深处,离北地大漠可远着哩,上千里地哪!
高个子说,你的先祖在长安城怕我的先祖前去追杀,后来就逃出了长安城。我的先祖猜测,你们只有可能往南逃不可能往北逃,所以我们祖祖辈辈就一直往南寻找。在路过太行山时,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太行深处山高林密闭塞荒凉,战乱年代,好多人为了躲避灾祸而藏匿在太行山区,你们会不会也来到这里呢?
于是我就到太行山里寻找。那年我找到太行山区的天行庄村,正好碰到一对师婆和马公给一户人家做法事。他们身子下面铺垫的两块毛毡引起了我的注意,觉得这两块毛毡非常眼熟,像是我们这个家族的手工艺,于是我就向他们询问,他们说毛毡出自雁浦村一个毛毡之家。我又问,这个毛毡之家主人姓啥?他们说姓“冒”,我心里一动,这个毛毡之家说不定就是我要找的人,于是就来到了雁浦村。这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果真在这里找到了你们。
我姓孟,雁浦村一带方言很浓,听起来好像是冒。说着,孟传祖也跪下给高个子人施了个礼,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记着给我们这一族人道歉,可算是至真至诚。至于你说的那个真相,因为年代太久远了,究竟是真是假也无所谓了。有劳你们这么远来找我,感谢了!
孟传祖歇了一口气又说,不过你的先祖判断的有些误差。如果按照这个判断一直往南找下去,是找不到我们的。
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不是一直往南逃了吗?高个子诧异地问。
不是,出了长安城后,我的祖先突然转头向北而来,这才来到了太行山区。太行山区在长安城的北面,你们如果一直往南寻找,又怎么能找到我们呢?孟传祖说。
对,太行山区是在长安城的北面。传祖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先祖为什么突然向北逃难呢?你清楚,越往北离大漠越近,这不是越危险吗?高个子不解地问。
这个、这个……孟传祖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当然是有原因的,但我不方便告诉你。因为当年我的先祖临死之时说过,要他的后代世世代代记住,不要和任何人说出这个原因。虽然你和我是一个老祖宗,但并不是一个族支,所以我不能告诉你。请你原谅为盼。
高个子一听,叹了口气说,你不愿意说就别说了。正如你刚才所言,多少年过去了,再打问这个也没有意义了。
孟传祖说,感谢你们多少年来寻找我们,这份情义我和孩子们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不必谢。了却了这件心事,我就问心无愧了。祖弟保重,孩子们保重!说完,领着自己的几个孩子走了。
……
张祥顺在小窝棚里抽着烟,听着南坡方向不时传来呜里哇啦的说话声音,等了好长时间才见孟传祖带着三个孩子回来,却不见了高个子等人,就问,他们去了哪里?
孟传祖依然淡淡地说,走了,回家去了。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张祥顺说,这是几个什么样的人呢?奥,应该说他们是什么鬼魂呢?以前活着的时候又是什么身份呢?现在突然找你来要干什么呢?
孟传祖低沉着嗓音说,那个高个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张祥顺惊讶地“奥”了一声说,这有点意思,你快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孟传祖长长地叹了口气后,又说了下面长长的一段话。
原来,孟传祖并不姓孟而是姓挛鞮,其远祖是两千多年前的匈奴冒顿单于。冒顿的孙子军臣单于在公元前127年去世后,其弟左谷蠡王伊稚野心勃勃自立为王,要杀害本该继承大位的军臣单于的太子于单。
为了躲避灾祸,太子于单向南逃往了长安城投降了大汉刘氏王朝,大汉刘氏王朝封其为涉安侯。奇怪的是太子于单数月后突然去世。孟传祖就是太子于单的后人。当时长安城里曾传言太子于单是被伊稚追杀而死。太子于单的子女也就是孟传祖的祖先害怕被伊稚继续追杀,就逃出长安城想一路南下避难,但又考虑到伊稚可能派人南下追杀,就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出其不意逆行北上,躲到了太行山区。这个主意很冒险,很多族人不同意。但孟传祖的祖先说,我们如果一直南下,正和伊稚之意,他要想追杀我们,我们是绝对躲不过的,倒不如孤独一掷,躲就算躲过了,躲不过反正有个死也撑破天了。幸运的是,这一招奏效了,竟然成功地躲过了伊稚的追杀。但也有很多不幸,在逃亡的路上死的死亡的亡,到了孟传祖的曾爷爷这一辈才辗转躲到了雁浦村。
作为游牧民族的一员,孟传祖的祖祖辈辈都会擀毡。在草原大漠,他们的住所就是毛毡做成的。只是因为其先祖是被伊稚赶走的,所以孟传祖这一支人非常忌讳这个赶字,连其同音字擀字都不愿意说,而都说是做毛毡。
按照高个子人的话说,伊稚赶走太子于单后有些懊悔,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子,于是就派人接他们回去,不料太子于单已经死在长安,族人四处逃难不知去向。太子于单的死与伊稚没有关系。伊稚临死时曾立下遗言,要自己的后人一定要找到太子于单的后人,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高个子人来雁浦村之前,孟传祖曾梦见祖先告诉过他,说过段时间有几个族人找他,但没有说什么事情。他起先以为不过是个梦境而已,就没有当回事。等张老顺把见到高个子人的情况告诉他后,他才意识到,这个高个子可能就是梦里祖先说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张祥顺插话问,那高个子人叫什么名字?
孟传祖说,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以我们现在的血缘关系已经远的无法计算了,他爱叫他就叫啥吧。况且他已经隔世为人,我也不能再问了。不过那三个孩子和我们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
张祥顺又问,你怎么证明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孟传祖说,高个子让他们给我下跪。我拉他们起来的时候,他们的胳膊都是热乎的,而高个子的臂膀却是冰凉的。
张祥顺说,对,活人身上自然是热的。但那晚剪羊毛,怎么那几个孩子剪过的羊,身上的毛依然好好地长着呢?我也是个大活人,怎么剪过的毛也好好地长在羊身上呢?这个现象怎么解释?
孟传祖笑笑说:鬼打刀鬼打刀,不怪还叫鬼打刀吗?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呀!连你都解释不清的事情,我又怎么能说得清?
张祥顺略一思忖,说,确实是这个道理。忽然,他想起天行庄的师婆和马公,就是那一男一女,他们居然与高个子有一面之缘,看来不是两个简单人物。
孟传祖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估计他们以后还会出现。
张祥顺说,你们这个家族也够多灾多难的,繁衍到现在挺不容易。对了,你说自己的先祖从长安城一直往南逃避,可咱们这里是在长安城北面,高个子就不怀疑吗?
孟传祖说,高个子确实提过这个疑问,被我搪塞过去了,我说是先祖留下遗训不让对任何人讲北上的原因。
哈哈,你刚才不是已经告诉我了吗?张祥顺说。
孟传祖说,先祖说的任何人是指高个子家族的所有人。你姓张,不是他们那个家族。其实,就是告诉他们也没有不妥,但既然先祖有言,就得遵循。
……
这个毛毡之家不简单,居然是冒顿单于的后代。我唏嘘着说。
谁说不是呢!张祥顺也唏嘘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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