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汤顶矗立起铁架子回来的路上,我和杨树方在一片洼地处发现了一个高高的墓碑,汉白玉石料,上面镌刻着好些个人名,还都是外地人。我很早以前曾经来过一次这里,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墓碑。怎么现在多了一座墓碑?
杨树方告诉我,这个墓碑是前几年刚立起来的,你那时还在牛角台村住着呢。
一个外地人的墓碑怎么立在了雁浦村的地界内?我仔细地看了看碑文,上面的字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大致意思还算明白,这些人都是革命烈士,抗日战争时期的一次反“扫荡”战斗中牺牲在了这里。
我久久地站立在墓碑前思索着什么。
杨树方知道我的脾气性格是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就说,雁浦村的老一辈人都知道立墓碑的事情,但你如果想知道为什么立这样一个墓碑?怎么立起来的?恐怕还得去问问张祥顺。我听爷爷说过,张祥顺当时参与了立墓碑的全部过程。
回来后,我很快找到张祥顺并说明来意,请他把这座墓碑的诞生过程告诉我。
张祥顺说,这件事情你们年轻的一代真应该搞明白,还要牢记在心里。雁浦村小学的老师们也曾和我说过,让我到学校对孩子们讲讲,这是革命传统教育,可我觉得有些情况特别是一些细节不太好讲,容易引起不同的看法和理解。不过,你今天既然问到了这里,我不妨就先对你说一说。
这年农历二月份的一天早上,雁浦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像是一名退休领导干部。他找到时任雁浦村主任的张大明,自我介绍名叫曲继中,曾在省城一家国营企业工作,去年刚办理了退休手续。他人虽然退休了心却没有退休,身子闲不住,还想发挥一点余热,为国家为人民再做些贡献,就想在雁浦村承包一片荒山植树造林搞点绿化,以改变山区的贫穷面貌。
张大明知道曲继中的来意后,很受感动,首先代表雁浦村委会对他绿化山区环境造福老区人民的这份爱心表示由衷的钦佩,但随后却摇了摇头说,曲同志啊,不瞒你说,这几年城里来了好几拨承包荒山的人,村里条件好点的荒山都已经承包出去了,剩下的都是一些不毛之地,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承包价值不大,回报率很低,我看还是算了吧。要不你到别的村子去看一看?据我所知,周围有些村庄还有不少好地块好山场没有承包出去呢!
让张大明没有料到的是,曲继中的态度非常坚决,说自己大老远的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我还就是看准了雁浦村这块风水宝地了。条件差些不要紧,咱就是奔着改变落后面貌而来的。如果讲究好的条件,我就在省城呆着多好,那里的条件比这里强多了。
曲继中的诚恳态度深深感化了张大明,他无比激动地说,既然曲同志真是相中了我们雁浦村,那我立刻召开村委会研究。
研究的结果,同意省城来的曲同志在这里承包一块荒山。鉴于曲同志对雁浦村的无限热忱和青睐,在承包费上可以给予最优惠的条件。
曲继中摆了摆手说,那倒也不必,承包费该是多少我就出多少,不能因为我坏了村里的规定和乡亲们的收入。不过,我倒是有个小小的要求,希望村里能够答应。
张大明笑着说,曲同志请讲,只要在村委会职权范围之内的,我们一定会满足你。
那就先谢谢张主任了。曲继中说,我想问一下,雁浦村里是不是有个叫做断魂洼的地方呢?
断魂洼?听到曲继中提起这个地方,张大明心里猛地“咯噔”了一声,试探着问,曲同志莫非去过断魂洼?
曲继中摇摇头说,没,没有去过。
那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呢?张大明又问。
曲继中说,我在省城时听别人提到过这个地方,不知道是真是假,你瞧,我这不是正在打问吗?
张大明暗自寻思,奇怪,这个姓曲的人既然从未来过雁浦村,那就不可能是听雁浦村人说的,一定是住在省城的人告诉他的。省城离雁浦村有好几百里地,是什么人知道雁浦村的断魂洼呢?
也难怪张大明觉得奇怪,因为别说是外地人,就连雁浦附近村庄的人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即便是在雁浦村,有些年轻人也不一定知道断魂洼。
想到这里,张大明又问,曲同志,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对你提到断魂洼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张大明觉得这件事情挺蹊跷的。自己是雁浦村的主任,应该为村里大事小情负起责任来。
曲继中并没有直接回答张大明的问话,只是说,我想请张主任把断魂洼划拨在我的承包区域之内,不知道行不行?
这也算个要求?张大明听了哈哈大笑着说,曲同志啊,哪有不行的道理呢?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断魂洼离雁浦村有十多里地呢,山很高路很陡,而且名字也不太好听,断魂洼断魂洼,村民们路过这里都绕着走,谁也不愿意走过断魂洼,都怕断魂呢!这些年来,很多人都不愿意承包断魂洼周围的荒山。所以,直到如今,断魂洼仍然是雁浦村绿化全景中的“断裂带”,让人常常有一种美中不足的感觉。曲同志如果愿意把它承包下来,就可以使雁浦村的荒山绿化连成一片,这是为雁浦村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们雁浦人得好好地感谢你呀!
张大明思索了片刻,又接着说,我看这样吧,你的荒山承包费减半。你在承包期间,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尽管和村里提出,村里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解决。
曲继中说,那就先谢谢张主任。有什么问题我会找你请求帮助的。
省城来的退休干部曲继中承包断魂洼的行动,不仅村主任张大明不理解,还引起雁浦村民的莫大好奇和怀疑:断魂洼这个地方,别人都唯恐躲之不及,怎么他反倒往手里抢呢?难道他与断魂洼有什么瓜葛和牵连不成?如果真与断魂洼有瓜葛和牵连,那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还有的人猜测,曲继中是省城的退休干部,和省里的地质部门一定有联系。听说地质部门有种仪器,到山上随便一照,就能照出地下有没有黄金和白银。这个断魂洼虽然名字不怎么好听,但地下说不定埋着大批黄金和白银哩!这个姓曲的没准是冲着断魂洼地下的黄金和白银来的。
于是,就有人提请张大明这些村干部们,你们还是得小心点。都说城里人是属蜂窝煤的,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而咱们这些乡下人,都是属大萝卜的,等有了几个心眼了,也是被城里人给整糠了。
也有的人不同意,反驳说,这不可能,如果地下真的有黄金白银,他曲继中也无权开采,他承包的是荒山,不是地下的矿藏,矿藏归国家所有,这是法律明文规定的,不是他曲继中个人的私有财产。
说地下有黄金白银的人又有说辞,你傻呀,他曲继中当然是不能开采,可我们雁浦人也无法开采呀。咱们天天守着一座金山银山却过着苦兮兮日子,这不是端着金饭碗要饭吗?这不都成傻子了吗?
故而,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雁浦村民对曲继中的身份和承包断魂洼一事议论纷纷,做了很多的猜测和假设。而且村委会还悄悄地派人到省城曲继中的单位调查过,调查的结果和曲继中本人所述完全一致,他退休前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副总经理,在任时就曾打算到雁浦村承包荒山,只是因为公务繁忙无暇抽身前来。所以,在退休后办完手续的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地来到了雁浦村。
那么,断魂洼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是一片约有二百余亩大小的洼地,地势较高,四周有很多峭壁悬崖。由于离雁浦村距离比较远,人们平时很少走到断魂洼去。其实,它原来的名字不叫断魂洼而是叫柞树洼,因为洼里长着很多柞树而得名,后来才改成断魂洼。
改名的原因要追溯到几十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那年,日寇发动了惨绝人寰的秋季大“扫荡”,妄图把晋察冀边区根据地一举消灭。“扫荡”期间,雁浦村一带因为毗邻敌占区而成为重灾区,日寇在这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村里的老百姓生活不下去纷纷扶老携幼背井离乡,逃进了荒无人烟的大山深处。残酷的大“扫荡”整整持续了三个多月,直到第二年开春鬼子撤退后,乡亲们才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年秋天,雁浦村的一户人家盖新房需要木料。有一天,乡亲们来到柞树洼砍伐木料,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只见洼地里陈卧着十二具尸骨。尸骨的旁边横七竖八地摆放着枪支和刺刀,且都已经锈迹斑斑残缺不全。
显然,这里曾经是生死拼杀的战场,发生过惨烈的战斗。尸骨是什么人留下的呢?是八路军战士还是日本鬼子或是其他什么人?因为只剩下一堆堆白骨,无法准确辨认身份,乡亲们只得把尸骨收敛起来就近埋在了柞树洼地下,连个坟头也没有立。
后来村里有人传出消息,说柞树洼的夜间常常闹鬼,老有枪声响起,还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村里有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不相信,就在晚上结伴到柞树洼去查看究竟。不料刚刚走到柞树洼边,就听到掩埋尸骨的地方传出“啥呀,冲呀!”的声音,震天的在喊杀声在空旷的夜间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瘆人。除喊杀声外,还夹杂着砰砰的枪声和拼刺刀的金属撞击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听这个,几个年轻人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以后再也不敢去柞树洼了,也再不敢说自己胆子大了。
从此以后,雁浦人再也没有人敢来柞树洼,原本荒凉的地方更荒凉了。
既然柞树洼死过不少人又经常闹鬼,后来就有人就索性把柞树洼改名为断魂洼。因为常常闹鬼,雁浦村的人就不敢再去断魂洼种庄稼和伐木料了,断魂洼逐渐淡出了雁浦村人的视线,久而久之,就变成一块荒凉的“飞地”。
最近几年,城市里来雁浦村承包荒山的人越来越多,但一听说断魂洼这个难听的名字,再加上死过人闹过鬼,都犯忌讳,无论村里开出的条件多么优惠,也没有人愿意承包这一带的荒山。
这一次,省城来的曲继中特意点名要承包断魂洼一带的荒山,雁浦村的村民门真是又喜又惊又忧。喜的是,这个老大难地块终于承包出去了。不出几年,荒凉的断魂洼也肯定会像其他承包地块一样,果树满山绿荫成片;惊的是,难道这个姓曲的退休干部就不怕断魂洼里闹鬼吗?
看来,曲继中来雁浦村前是了解断魂洼情况的,这次是有备而来。既然是有备而来,恐怕就不仅仅是为了绿化荒山这么简单了,很可能还有别的重要目的。当然,断魂洼地下有黄金白银一说,后来证实纯属无稽之谈。
忧的是,这么一个常常闹鬼的地方,如果以后给曲继中带来意外的伤害怎么办呢?人家一片好心舍家撇业来这里绿化荒山造福老区,最后弄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假使人身安全方面再出些问题,何况人家还是一名高级退休干部,那咱雁浦村的乡亲们可就太对不住人家了。
回过头来再说曲继中。他办好承包荒山的一应手续之后,就让张大明领着来到了断魂洼,并在断魂洼旁边的山岗上搭起一个简易的小屋住了下来,生活用品也搬来不少。这一住,曲继中连续好几个月都没有下山,天天在山上挖坑栽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