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伯伯说,够,够,已经绰绰有余了。嘿嘿,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岁数,办法倒不少,一夜之间解决了个大问题。
堂伯伯哪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底细?我不是解决了个大问题,而是找了个大麻烦。那天,我家正在忙活着砌墙,那一家管事的人就找了过来,说我们偷了他家的石头,要讨个说法,要么赔偿费用,要么把石头给他们拉回去。
这番话说的堂伯伯不愿意听了,反驳说,太行山里遍地都是石头,我们到哪里弄不到?还用得着到你家去偷?你说我们偷了你家的石头,有什么证据?
那家盖房管事的人叫周占德,是个砌墙的好把式。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来对堂伯伯说,老谷呀,你也是个三里五乡砌墙的好手,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家的石头是放炮开出来的,大石头变成了小石头,边边角角都很锐利,而你家的石头都是从地里山上和河滩里捡的,边角是钝的和圆的。你家又没有放炮开山,怎么有了这么多边角锐利的石头呢?而我家正好丢了不少这样的石头。不是你家偷了,莫非是石头自己跑过来的?
堂伯伯捡起一块石头细致端详了一下,觉得周占德说的确实不错,都是棱角锋利的石头,就回头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把实情告诉堂伯伯。
堂伯伯很生气,把我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临走时最后甩下一句话:麻烦事你自己惹下的,你自己去处理吧!
我只好拉上周换喜去找周占德。周换喜是周占德的侄子。
周占德说,我们这里也很快就要砌墙了,石头被你们偷走,要延误工期造成损失,你们说怎么办吧?
我说,要赔赏钱我们没有。要不,你用棍子打我们一顿得了。
周占德说,打你们一顿就能把石头弄回来?我现在要的是石头。我给东家管事,平白无故把石头丢了,在东家面前也无法交代。
周换喜说,叔叔,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再放几炮开采一些石头,我们几个帮助你们把石头搬运到新房址处,反正你们也得请人往回拉石头,这样你们就节省了拉石头的时间和费用。
周占德一听,这个办法不错,就满口答应了。
我和杨树方、周换喜在月光下给那户人家拉了三个夜晚的石头,总算把偷石头的麻烦平息了。
砌墙、抹泥,是盖房之中最大的工程。“砌墙抹泥,全村坐席”,这道工序需要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坐席就是吃饭,盖房的东家要请帮忙砌墙、抹泥的人吃饭,故而有此一说。一套房四面墙要用大量的石头,抹泥要用大量的黄土和水,需要很多人动手,运石头的,拉土的挑水的,忙成一团,场面非常壮观。砌墙与包台子不同,石料要求不高,大的小的方的圆的都行。然而,正是由于石料不讲究反而增加了砌墙难度。要把这些各式各样的石头砌成一堵墙,既要结实耐用又要平整美观,为抹墙泥创造条件提供方便,谈何容易?这就显示出砌墙把式的真功夫来了。原先包台子的那批砌家又被请了过来,好吃好喝招待着。墙砌起来了,该抹泥了,高手又出现了,因为抹泥前的和泥环节也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活儿,土、水、橪的配方比例要合适,差一点都不行。水多,成了稀泥,和稀泥的俗语就是这样来的;土多,粘稠度高,抹不开;橪多,泥烂,上不了墙,这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出处。
我写《从头活一回》这部书,回忆的是过去的岁月,但因为叙述和方便,经常需要打穿插、搞穿越。比如现在,又需要穿插一些段落、情节和语句了。
上房面,打房檐,也是盖房的关键工程。房子的最大功能是遮风避雨,所以漏不漏雨至关重要,上房面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家乡过去用炕洞土上房面,上得好可以三四十年不漏。打房檐,是在房檐椽上打起一道埂,埂前安装一排瓦,做排水用,这是泥瓦匠的工作。好的泥瓦匠会把埂和瓦安装的非常结实,把房檐椽紧紧地盖住,使它永远不会裸露出头,所以就不会先烂。人们形容不听话的孩子,常常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我老家,这句话不含贬义,它准确地记述了盖房中一道重要工序:上好房面,太阳下晒三天才能打房檐,因为房面湿,人无法站立。揭就是结,安装的意思。
上了房面不漏雨了,就可住人了。夏天,抱一捆稻草往屋地上一铺,就能睡觉。经济条件好的人家,一般要把前墙砌起来。前墙砌下半截,到人的胸脯那么高。上半截由细木匠做门窗。做门窗是个巧活儿,特别是窗棂要做出喜多花样来,木料多为椴木之类,质地比较软,方便锛、凿、锯。家乡一带,窗棂花样多为三环套月、嫦娥奔月之类。做了门窗,打几样日用家具,再用砖砌了地面,内墙刷了白灰,就可以正式入住了。所谓正式入住,是指结婚时新人入洞房。新人住新房,天经地义。乡下人实在,有的人家暂时没有结婚的新人,就借给没有经济能力盖房的新人先住一些日子。我家当年盖了新房,但我还远远不够结婚的年龄。爸爸后来调到县城工作,我们一家人搬到县城租房住,新房就借给远门大哥住了。后来我上学走了,大哥一口气住了五年,直到生的儿子会跑了才搬走。妈妈经常乐呵呵地说,这是给别人盖的新房,待自家住时已经成了旧房。现在家乡也盖房,但都是混凝土浇注,虽然结实,但过程太单调,毫无趣味可言。盖房期间,搅拌机每天轰轰隆隆响个不停,吵得四邻不安。乡亲们很怀念过去盖房,说那是一种生活一种情趣。
再返回来说盖房的事情。那年冬天的一天,军属孙大伯把我和同桌同学杨树方叫到他们家,说有件重要事情要和我们谈。那时村里对军属是很照顾的,经常帮助他们干这干那。在学校,老师也经常教导我们要为军属做好事,人家的儿子到部队保家卫国去了,我们要在村里为其家人排忧解难,以解除战士们的后顾之忧。
我和杨树方晚上来到孙大伯家,问有什么重要事情?
孙大伯说,我准备第二年春天盖三间新房,给当兵的大儿子娶媳妇住。孙大伯的大儿子在衡水地区一个县武装部当兵。他从衡水老白干酒厂买了两箱老白干酒,准备招待帮着盖房的街坊四邻。酒托运到了县城,但县城到雁浦村没有车运不回来。孙大伯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无法往回弄。他的二儿子在外地读中学,也不在家,就只好向我们俩求援,孙大伯知道我们为找煤炭到过县城,熟悉路途。
军属的事情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甚至比自己的事情还重要。我和杨树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和杨树方鸡叫一遍就动了身。上午九点多钟赶到了县城,到邮局交上提货的单据,把酒提了出来,我俩一人背着一箱老白干酒往回走。那天刮着大北风,天气非常冷。我和杨树方走了一段路,冻的够呛,就钻到一个桥洞子下面避风。
本来是到桥洞子下面避风的,不料里面风更大,觉得身上更冷。我们找了一些木柴,想取火暖暖身子,不料没带着火柴。
杨树方说,有了,咱们喝几口酒吧。杨树方这个人个子不高胆子不大,但懂得事情却不少。他看了看酒箱子上标着老白干的度数是67度,就说,这是一种烈酒。把酒热一热,用火柴棍儿就能点着。这么高度数的酒暖身子最有效了,我爸爸就常用酒暖身子。
我说,这酒是孙大伯明年春天盖新房用的,咱们不能喝。孙大伯信任咱们,让咱们把酒背回去,咱们把酒喝了,这叫什么事儿?人家还怎么盖房?
杨树方说,天气太冷暖暖身子而已,又不是全喝,只喝一小点。即便孙大伯知道了,也不会抱怨我们的。
杨树方说的也有些道理。我最终同意少喝一点。杨树方打开一瓶老白干,自己先喝了一口,说真够味。我怀疑他以前喝过酒,这么高度数的老白干,喝到肚里似乎没什么反应。我就不行,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只是稍稍呡了一小口,就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归咳嗽,但觉得身上真的暖和了起来。
这时候,肚子也饿了,从布兜了拿出孙大伯带给我们的馒头,就着老白干酒吃着馒头。我喝了有六七口酒,杨树方比我喝的多,剩下了少半瓶。虽然身子是暖和了,可也把我们也醉倒了,竟躺在桥洞子里面睡着了。
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被凛冽的寒风吹醒了。钻出桥洞子一看,太阳快落下西山。还有好几十里路要走,我俩赶紧背上酒箱上路。
回家的路上,我越走越觉得喝酒这件事做的不好。孙大伯信得过我们,让我们来背酒,自己反倒把人家的酒偷着喝了,这以后谁还敢靠我们办事?所以,就对杨树方说,那半瓶酒咱们应该妥善处理一下,这样回去无法交差。
杨树方说这个好办,往瓶子里面灌些水即可。反正这些酒现在也不喝。咱们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我想了想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这样了。杨树方提着酒瓶到小河边灌满了水。还算好,那时候的酒瓶盖很简单,就是个小铁片,掀开再盖上,也看不出打开过的痕迹,乍一看,和酒也没有多少区别。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三月,麻烦来了。孙大伯开始盖房。墙已经砌起来了,该着抹泥了。抹泥是个技术活儿,孙大伯从外村找个几个抹泥的好把式帮忙,午饭时要好好地招待人家,准备喝我们背回来的老白干酒。
坏了,这回要露馅了,抹泥的把式们喝到兑水的酒怎么办?这些把式们经常抹泥,喝酒如同家常便饭,够不够度数一沾嘴唇就知道,兑水的老白干根本瞒不住他们。
抹泥的头天晚上,我去找杨树方商量对策,无论如何不能露了馅。
杨树方眨巴眨巴眼睛说,咱们想法明天也去给孙大伯帮忙。只要有机会接触那瓶兑了水的老白干,我就有办法处理。
我说,明天是星期三,咱们还要上课,怎么去帮忙?
杨树方说,请假去。这样吧,咱俩分分工,你负责向老师请假,我负责解决那瓶兑水的酒。
我虽然不知道杨树方用什么方法,但知道他的鬼点子多,说不定真能把这件麻烦事消弭于无形。
第二天早上,我到学校向老师请假,说军属孙大伯盖新房今天抹泥,人手不足,想要我和杨树方去帮忙,干些跑跑跳跳的活儿。
老师一听说给军属帮忙,也不敢不答应,就说去吧,但今天要讲新的课文,你们俩晚上到学校来,我得给你们补补课。
请好假,我和杨树方早早来到孙大伯家。孙大伯说,你们不去学校念书来我家干什么?
我说,听说你家今天抹泥,需要的人手多,我们给大伯帮忙来了。
孙大伯说,抹泥的活儿你们干不了,赶快回去念书去。我盖新房耽误了你们读书,我可不好意思。说着,就用手往出轰我们。
这时,只见杨树方眼珠一转说,孙大伯,去年冬天那么冷的天,我们俩到县城给你背了一次酒。听说那种老白干酒很好喝,可我们都没有喝过。今天听说你要招待抹泥的把式们喝这个酒,我们也想尝一尝,毕竟大几十里地给你背回来了。
孙大伯听了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两个坏小子,惦记着我这点酒呢!想喝酒就说想喝酒,还绕这么大个圈子说给我帮忙。好,留下吧,中午管你们喝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