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保并不是心疼南竹子的身体,他是心疼钱财。半夜三更的,你以为人家愿意白白去给你平尸吗?和阴魂面对面过招,零距离接触,那是要付出代价和酬劳的,而且酬劳还不少。张高保家境不富裕,当然是想能少掏一点就少掏一点。
又是一个晚间的半夜时分,小太平房里的棺材又“梆梆”地响起来。南竹子迅速拿出凿子在棺材盖上画了个大大的十字。画完后,他正要躺下睡觉,可惜这一次不灵验了,这个大大的十字并没有镇住棺材里面的响声,“梆梆”声依旧响个不停。南竹子情急之中抄起斧头照着棺材盖就是一斧头。这一斧头力道不小,斧刃插进棺材盖足足一寸有余。里面的“梆梆”声马上停止了。不料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南竹子又听见棺材里传来了“梆梆”声,比前几次更大更响,持续时间更长。这一次,南竹子把斧子锯子凿子锛子等一堆木匠工具,全放到了棺材盖子上,单说重量就有几十斤。如此这般,棺材里总算消停了下来。
第三天早上,死者王改姐的丈夫张高保又来找南竹子,询问夜间的情况。
南竹子依旧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没事没事,昨天夜里也挺安静的。
张高保说,既然连续两天晚上没有诈尸迹象,今天晚上你是不是就别去了?白熬那个眼干啥?在家里睡觉多舒服!
南竹子摇摇头说,还是要去。有道是事不过三,如果今天晚上还是没有情况,明晚我就不去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怕付不起我的酬劳费吧?这个你放心,这次平尸我白尽义务,不会向你索要半文钱财的。
张高保寻思,你可以不要,但我却不能不给。他突然对南竹子的话产生了怀疑,听他说的倒是轻松自在,如果真没发生诈尸,那他还去停尸房里干啥?和死人睡在一起干啥?那里绝对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不对,里面一定有问题,我今晚得去看个究竟。
到了晚上,等南竹子离开了村子,死者丈夫张高保也悄悄地尾随着他来到小太平房。他在房子后墙角猫着。等到半夜时,张高保忽然听到房子内有“梆梆”的响声,继而还听到女人的嚎哭声。这个声音他非常熟悉,那是他老婆的声音。房内的情景他没有看到,其实正在发生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当第一个“梆梆”声响起来时,南竹子就站起身来,又是用凿子画十字又是用斧子砍,然而这次都不管用了。“梆梆”的声音响了一阵后,棺材盖子猛然飞了起来,棺材里“呼啦”一下站起来个女人。那天晚上正好有月亮,透过小太平房南墙的小窗户照进房子里,能够依稀看到里面的情景。这个女人身穿碎花布衣衫,褴褛不整,额头和脸上挂满了血污,看着甚是吓人。女尸一步从棺材里跨出来,大声哭嚎着跑出房子就往雁浦村方向而去。
南竹子见状,急忙提着一把锛子往前追赶。他想,万万不能让女尸跑到村里去,那样会给乡亲们造成很大的恐慌,也证明自己在张大年面前的承诺不过是夸夸海口而已。人们会嘲笑自己:没有三把刀子两把剪子,你吆喝什么劁猪骟蛋?从今以后谁还相信自己?自己还怎么在雁浦村立足?南竹子心里着急,边追边大声喊,你、你给我站住!
女尸听到身后有人追来,回过头看了一眼。正当她回头的一刹那,南竹子正好追了上来,举起锛子照着女尸沾满血污的额头狠狠地劈了下去!女尸躲闪不及,额头硬生生地被劈下一块肉来,只有一层皮连着。女尸抬起手把这块肉往额头上使劲一按。奇怪,劈开的肉与头盖骨居然又长在了一起,而且完整如初。女尸调转身子再次往村里飞快地跑去,边跑边呼喊,好你个挨千刀的,还我的命来!今晚得把这笔账和你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张高保紧紧地跟在南竹子身后。他非常害怕,他知道女尸要找算账的人就是他。他不敢挺身而出去阻拦女尸,但又怕女尸跑到家里找他不到而祸害两个儿女。他盼望南竹子能把女尸制服,可眼下看来,这个南竹子似乎功力不逮,并不能制服住女尸。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南竹子大喊一声,王改姐,你看身后是谁?
女尸闻听,回过头来看,忽觉迎头又劈来一锛子!这一锛子力道更大,女尸躲闪不及,半块脑袋被锛子劈了下来掉到了地上。女尸急忙从地上拾起半块脸往头上贴,可能是因为没有皮肉相连,这一次说什么也贴不上去了。女尸仰天大嚎一声,疼死我了!随后倒在地上就没有了声息。
南竹子赶紧上前查看,想不到地上并没有女尸,只有几绺散乱的灰白长发。
正在这时,死者丈夫张高保也走上前来,捡起长发在月光下看了看,叹口气说,唉,这是我老婆王改姐的头发。张高保内心十分痛楚,夫妻俩不过是打了一架,老婆王改姐就想不开寻了短见,眼下又落到这般凄惨的天地,实属可悲可怜。
张高保见南竹子看着几绺头发发呆,说,我明白了,这几个晚上其实都有情况发生,但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呢?
南竹子说,我这是一片好意,怕你着急上火,寻思自己能平息掉就算了。这件事情告诉你也无益,你又帮不上我的忙。现在看来,你的老婆还是挺厉害的。
张高保问,你还有其他平尸办法吗?她老这么闹腾下去可不是个长法呀!太吓人了!刚才的经过我都看到了,直到现在脑瓜皮还炸着呢!
办法倒是还有一个,但不知道管不管用。在我们南方老家,用木匠工具平尸,一般有这几件就可以了,几乎用不到那个办法。
那是个什么办法呢?张高保问。
先不告诉你。明天晚上我再来,看看她还闹不闹。再闹就用最后一个办法:墨斗。如果墨斗也不行,那你就另请高明吧!南竹子说。
张高保心想,看来你南竹子的功力也二五眼。木匠工具满打满算也就是斧子锯子锛子凿子那么几件,你已经全用上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剩下一个墨斗管啥用?那么个小黑盒子又不是精钢利刃,怎么能制服住女尸?我看真得需要另请高明了!
张高保的盘算,南竹子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也没有底码,如果这最后一招还不能制服女尸,就干脆卷铺盖走人,回自己的南方老家得了。
很快,又一个晚上来临。深更半夜,小太平房里又忽然响声大作,犹如电闪雷鸣。棺材盖子不住地晃悠,时刻都有翻过来的危险。南竹子早有准备,拿起身边的墨斗,抽出墨绳,在棺材盖上划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十字来。奇怪,一道细细长长的墨线画出来,登时,棺材里的动静就小了不少。南竹子紧接着又划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十字,棺材里的闹腾瞬间归于无声。
然而到了后半夜,棺材又开始响动起来。这回,南竹子拉动墨斗,抽出全部墨绳在棺材上密密麻麻地划出了无数个十字线,随后将墨斗里的墨泥全部抠出来倒在棺材盖上,又把空墨斗反扣在上面。此时,棺材里的女尸真像死了一般,长时间没有闹腾。
外面响起一阵公鸡的啼叫声。南竹子收拾了木匠工具回到了村里。
天亮后,南竹子对张高保说,上午,你找人抬着棺材下葬吧,诈尸平息了。
张高保问,你用什么方法平的尸?他虽然希望南竹子尽快平尸,但又不希望他用凿子斧子锛子对付死去的老婆。那天晚上的情景他都看到了,太恐怖了。女尸生前曾是自己多年相濡以沫的老婆,被锛子劈成那样太残酷了,他心疼老婆,尽管已经阴阳两隔,但还是不希望她带着那个惨状到阎王殿报到,那个模样会把阎王和小鬼判官们都吓坏的。
南竹子依然淡淡地说,你到小太平房一看就知道了。
张高保找了几个小伙子到小太平房抬棺材,看见棺材上缠绕着一根根墨黑色铁丝,有手指头粗细,横竖交错环绕,形成一个个十字状。张高保不由自主地苦笑了一声说,这个方法确实管用,就像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咒,任她再有能耐也挣脱不开了。说着说着突然哭了起来,老婆呀,你活着时我打你骂你给你找气生,想不到你死后还被捆绑的这么结实,像一头挨宰的猪羊一样,恐怕翻个身都困难,真是太委屈你了。唉,我们两个如果还有来世,我可得好好善待你呀!哭了一阵,他忽然想起,自己那天晚上来过小太平房,并没有见到这些黑铁丝呀?这是从哪里来的呢?如果南竹子预先准备了黑铁丝,没有手钳子一类工具,也无法一圈圈缠绕在棺材上,他没有那么大手劲,时间上也不允许。这个南竹子是怎么做到这些呢?
很快,南竹子用黑铁丝捆绑棺材平尸的消息在莲浦村不胫而走。
张大年说,如此说来,给你准备的木匠工具都没有用上?
南竹子说,都用上了。
张大年又说,可我们并没有给你准备铁丝之类的东西呀!
南竹子说,木匠工具里有个墨斗,就是这个墨斗最后制服了女尸。随后,南竹子把事情的经过向张大年叙述了一遍。他说,在自己的老家那里,黑色的东西有很强的辟邪镇魔功能,而木匠用的墨斗尤其是里面的墨泥墨线作用更强。从表面看来,它们不过是软绵绵的一根细线一团乌泥,远不及凿斧锯锛威猛锋利,然而,这个世界就是那么丰富多彩,刚有刚的强项,而柔有柔的长处。人的死亡,不外乎这么几种死法:生病、意外。生病而亡,诈尸机会不多,意外死亡特别是这种因生气自寻短见的死亡,因为亡者气郁在胸,尸体很容易折腾起来;气性越大折腾的就越厉害,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诈尸闹尸。我在棺材盖上划了数十条墨线,就是这一条条墨线捆绑住了女尸手脚,才使她不得动弹。
张大年又问,墨线为什么变成了黑色铁丝?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南竹子支支吾吾地说。他是在刻意隐藏,不愿说出事情的真相。
张大年意识到这一点,就不再多问。他知道,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这是平尸行当的秘密,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法宝,不能轻易告诉别人。张大年临走时告诉南竹子,雁浦村怪事多,以后免不了再发生此类怪事,要多仰仗你了。
南竹子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阵酸楚:这个行当常常和死尸打交道,这哪里是人干的活儿啊!父母因此而遭难,自己说不定哪天也会因此而一命呜呼变成一具死尸呢!自己如果诈了尸,说不定别人也会用这个方法平尸呢!
想归想说归说做归做,后来南竹子还是一直从事着平尸行当,雁浦的老百姓都称他为墨斗王者。
......
我问张祥顺,南竹子没有收徒弟?
张祥顺说,没有。这个行当太瘆人,年轻人都不愿意学,南竹子也不愿意教。据说干这行当的都不是师父授受,皆为自学成才。换句话说,就是天生即为此道中人,没人传授他也会干;不是此道中人谁教也教不会。听说干这个的人的骨头带花纹,称为“花衫骨”。当然,谁也没有见过南竹子的骨头有没有花纹。
我问,南竹子已经去世好多年,可从我记事起,雁浦村没有再发生过诈尸,这又是为什么?
张祥顺说,南竹子去世前,有人看见他把一个墨斗埋在了小太平房的地下,所以再也没有诈过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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