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同桌同学是个女的,叫任小曼,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个子也很小。我小时候个子就比同龄人矮一截,这个任小曼更矮,只到我耳朵上,许是发育不良所致。你别看她岁数小个子矮,胆子却挺大,不怕天黑走夜路,不怕走路碰到狗,不怕上山遇着蛇,不怕下雨淋湿头,不怕坟地里转一转,不怕把死尸瞅一瞅……有这么多的不怕,所以同学们送给她个外号:苶大胆。
那年夏天,一个狂风暴雨的黄昏,任小曼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失了。任小曼的走失,最后牵连出村里一桩疑案,以致于很多年后,村民们提起来这件事来还唏嘘不已。
那是一个三伏天的下午。因为天气阴沉的厉害,老师怕下雨淋着学生们,就给我们早早的放了学。任小曼和我不是一个村,她住在瓜地坡村。瓜地坡是雁浦的一个自然村,只有十多户人家。瓜地坡村离学校五里地,都是羊肠小路穿行在高山峻岭之间,高低不平非常难走。
晚上,我刚刚吃过晚饭,在街里和几个小朋友玩耍,忽然听见母亲喊我,让我赶紧回家,有人找我有紧要事情。我连忙跑回家,一看,是老师来了,还有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人。
老师指着男人对我说,这是任小曼的父亲任贵。任小曼今晚没有回家,她父亲找到学校来了。你和她是同桌,你知不知道她到了哪里?
我说不知道,任小曼每天一放学挎起书包就走。今天因为放学早,她就走得更早,我也早早回了家,不知道她的情况。
任贵说,孩子到现在还没有回家,天气阴的这么厉害,恐怕过会儿就是倾盆大雨,这么小的孩子能到哪里去呢?
我妈妈问任贵,你没有到亲戚家找一找?
任贵说,都找遍了,哪个亲戚家也没有去。询问和她一块上学的孩子们,他们说,本来一起走着的,后来任小曼说去解个手,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时,天色阴沉的厉害,孩子们也不敢去找,只好回去尽快告诉了任贵。任贵连忙到学校来找。
任贵刚说完,就下起了大雨,而且越下越大,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任贵心急如焚,冒着大雨走了出去,我今晚无论如何要找到女儿。
老师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家长要是从他手里要孩子,他还真没有办法,于是紧跟着任贵也冲进了雨幕里。
这个苶大胆,放了学不回家到了哪里呢?晚上,我躺在炕上,却一直无法入睡,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奇怪的事情。
女儿忽然失踪,又遇上大雨倾盆,她该处于什么样的危险境地?任贵不敢往下多想。任贵的妻子李改芬更是肝肠寸断,像疯了一样,哭天嚎地,躺在地上直打滚。任贵发动家族七大姑八大姨一众人等四处寻找,凡是孩子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终没有发现任小曼的踪影。这一夜,任贵和李改芬夫妻二人眼皮合都没合。任贵不停地抽着旱烟,一袋接着一袋;李改芬靠在墙角,早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只是小声地叨念着:娘的心肝宝贝,你到了哪里?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你吃什么喝什么……天亮了,任贵找到村长,让村长帮着想办法。村长也很着急,自己的村民无缘无故丢了,上级追查下来,作为一村之长不好推脱责任,就把村里的年轻人召集起来,下了死命令:扩大搜索范围,无论如何要把任小曼找回来。找回来,每个人奖励二十个工分。自己则和任贵火速到乡派出所去报案。
然而,所有的努力全是白费,任小曼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仍然杳无音信,
正当所有人为任小曼的走失忧心忡忡时,三天后,她居然回来了,继续回到学校上课。看她的精神状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老师问她,你这三天都到哪里去了?任小曼什么话也不说。
任贵和老婆李改芬问女儿,孩子,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这么大的雨,可急死我们了,找不到你,我和你爹死的心都有啊!
同学们也问任小曼,那天放学你不回家去了哪里?
任小曼仍然什么都不说。
我是她的同桌,也多次问她这些天究竟到了哪里?
任小曼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发呆,一声不吭。
时间久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人们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度就慢慢降了温,后来也就没有人再问任小曼了。
……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年春节期间,我回老家雁浦村看望爸爸妈妈,恰巧在村街上见到了任小曼,她也是回瓜地坡村看望母亲李改芬的。她的父亲任贵已在几年前去世。雁浦村有她一个姑姑,她来看望姑姑正好和我碰了面。
老同学久别重逢,分外亲热,相约晚饭后在一起聊聊天。聊天时,任小曼突然对我说,你还记得三十多年前走失了三天那回事吗?
当然记得,现在还时不时地回忆起来,觉得奇怪呢!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走失?三天中经历了什么?
我说,当然想听。三十多年来,我一直琢磨不透你那三天的去向,也琢磨不透你一字不吐的原因。
唉,说来话长。任小曼叹了口气说。
那天,任小曼在回家的路上,还真是解手去了。待解完手,起身正要追赶同学们时,一个意外情况发生了:眼前突然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虽然当时天色晚了又下起了雨,但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尚能辨清道路。可现在却漆黑一团,最要命的是此时任小曼大脑里也是混沌沌乱糟糟的一片,没有了意识。任小曼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任她胆子再大毕竟是个六七岁的孩子,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免着急害怕起来。她想喊同学们来帮忙,无奈根本喊不出声音,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她的听力却非常好,周围哪怕一点儿轻微动作,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小会儿,任小曼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孩子,跟我走吧。
任小曼本想说,你是谁?我不跟你走!可惜,任凭她怎样用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只听那个男人又说,黑灯瞎火的你在这里呆着怎么行?天又下着雨。
任小曼说,我要回家。
好,我就带你回家。男人说。
听说要带她回家,任小曼同意了。
男人说,下雨天路不好走,你听着我的脚步声。我走在哪里你就跟在哪里。
任小曼说,我看不清路怎么跟着你走?
男人说,这个好办。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任小曼忽然觉得大脑和眼睛豁亮多了,能够朦朦胧胧地看清前面的路,就跟着前面那个黑影往前走。
走着走着,任小曼突然发现方向不对。这个地方她和同学们经常来这里玩耍,非常熟悉。回瓜地坡村应该往左边走才对,怎么现在往右边走?这样岂不是越走离村里越远?任小曼赶紧喊住前面的黑影,不对,你往哪里领我?我不跟你走了……话未说完,黑影抢过话头说:你必须跟我走!边说边回了一下头。任小曼一看,妈呀,吓得顿时瘫软在地上……
任小曼看到了什么?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原来,她看到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脸:上面全是土,黄色黑色白色都有,就像戏曲舞台上的大花脸,被雨水冲的黄一道白一道,甚是恐怖。黑影身上还粘满了各种颜色的土屑,就像是刚从地下刨出来的一样。任小曼一个小孩子而且还是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丑陋的怪物?惊叫了一声,就昏死了过去。
黑影见任小曼昏倒在地,心有不忍,回过身来,在她身上轻轻地拍了几拍,但任小曼仍然没有醒过来。无奈,黑影只好把任小曼抱起来,朝着右边方向大步走去。
等到第二天晚上,任小曼才慢慢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是一间小屋子,狭窄得很,只放着一张床,自己正躺在床上。屋里亮着一盏油灯。任小曼翻了个身再一看,那个满身是土的黑影正睡在地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胖胖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呼呼地睡得正香。任小曼觉得肚子有点饿,想找点吃的。翻身下床时,不小心闹出一点动静来,惊醒了胖男人。胖男人一看任小曼醒了,也站起身来说,孩子,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任小曼不高兴地说,是你这个模样把我吓坏了,怎么反倒说我吓着了你?
胖男人思索了一下说,对了,我这个模样确实不好看。孩子,你等一下,我去洗把脸。胖男人出去片刻,再回来时,脸上已经很干净,衣服上也没有了土屑。任小曼一看,这个人竟是满脸的慈祥,没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样子。任小曼回忆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觉得胖男人把自己哄骗或者说是劫持到这里,显然有着某种目的,倒也不像有什么恶意,特别是多次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孩子,觉得倍感奇怪。自己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在瓜地坡村一带,小孩子和孩子的解读是不一样的。小孩子一般多指为岁数小的人,而孩子则是一种亲昵的称呼,是父辈对晚辈的爱称。任小曼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对自己用这样的称呼。
胖男人对任小曼说,孩子,你是不是饿了?
任小曼不想与他说话,但此时此刻确实很饿,就微微地点点头。
胖男人表情有些尴尬,说,唉,你看我这里空空如也,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这样吧,你稍等一下,我出去给你找些吃的回来。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工夫不大,胖男人回来了,手里托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些蛋糕、点心之类,还有几个苹果和梨。
任小曼饿了,也顾不得问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拿过来就吃。等到快吃饱时,才觉得这些东西味道不怎么对头,似乎有些馊,应该是搁置了较长时间。现在是夏天,这些食物很容易变味,饥饿中的任小曼也没有多想。
吃过蛋糕后,胖男人问任小曼,孩子,口渴吗?
他这一提醒,任小曼真觉得有点口渴,就又点了点头。
胖男人又转身出去弄水。水来了,是用一个黑色陶罐装着的,任小曼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原来这水跟雨水一个滋味,又涩又苦。任小曼经常在星期日上山挖药材,走得路远,口渴了就喝山间的泉水,找不到泉水就喝山石坑里的雨水,这种水经过太阳暴晒,变得格外苦涩难咽。看来这个人也找不到别的水,任小曼只得硬着头皮把水咽下去。
饭也吃了水也喝了,任小曼对胖男人说,我要回家。你把我弄到这里来,我不管你什么目的,也不管你准备做什么事情,我一概都不答应。现在就请你把我送回瓜地坡村的家中去。否则,我的爹娘和乡亲们是不会饶过你的。
听到任小曼说到爹娘二字,胖男人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他对任小曼说,孩子,我对你本来没有恶意。你看,你在这里待一天一夜了,我一直在精心地呵护着你。
精心呵护着我?任小曼冷笑了一声说,我和同学们放学回家,被你劫持到这里,我的爹娘和村里的伯伯叔叔姑姑姨姨们还不定怎么着急呢!你要这样说,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任小曼再一次提到自己的爹娘并说这是个鬼地方,胖男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他对任小曼说:孩子,你……
任小曼不等胖男人说下去,就打断他的话说,我是我爹我娘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你应该清楚,尽管你叫了我很多次孩子,但我一次都没有答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