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炽辰和将士们都喝得差不多了,炽辰本就是随性的性子,和几个年长的老兵玩起了猜拳。
其余众人,也都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在这难得的平静里谈笑风生。
颜沫和檀柳面对面坐着,乖乖喝她的蘑菇汤。
他俩采蘑菇采了半天,也就拿回来一小篓子。
在炽辰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里,颜沫硬着头皮给三人开了个小灶。
这十来个蘑菇配上几棵野荠菜,将将煮出了一小锅素汤。
颜沫分别给炽辰和檀柳盛了一碗,炽辰有些嫌弃,跟喝药似的一口闷了,摆手示意颜沫不用再给他加。
“妖妖,这劳什子玩意你爹不爱喝,还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更爽快些。”
颜沫也不强求,就随炽辰去了。
檀柳双指捏着碗,喝的也是有些勉强,眉心都拧出了一个结。
“多吃素菜身体好,不许挑食,喝完。”颜沫瞪了一眼檀柳。
檀柳无奈叹息,“你怎么还区别对待。”
“那是。我爹有我娘管着,我只管你。”
颜沫从锅里又舀了一勺子荠菜叶子加到檀柳碗里,促狭笑道,“繇繇乖。”
檀柳额角抽了抽,“闭嘴,我吃。”
月亮升至半空,银白的月光洒在林间,秋日蝉鸣声声与食物的香气一同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
檀柳喝完素汤,拿起一旁的酒壶在手中轻轻摇晃,不时仰头喝两口。
颜沫有些瞌睡了,她单手支着下巴,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不时点一点。
炽辰一个眼神扫过,朝檀柳昂了昂下巴,“檀柳,带妖妖回营帐休息。你守着他。”
檀柳点头应了,走到颜沫那,却是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喝酒猜拳的众将士都愣了一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出声。
炽辰呵了一声,这小蛇心眼子也不少。
他大掌一挥,“看什么看,是爷们就继续喝。说好了不醉不归,别扫爷的兴。”
身后是人声鼎沸,怀里是吾心安处。
檀柳的薄唇轻抿,氤氲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很淡,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
檀柳抱着颜沫进了自己的营帐。
从前他在军中对吃住并不在意,硬的像石头的饼子照样生啃,只要有片空地就能躺着睡。是以他的营帐里破破烂烂,都是乱七八糟扯来的布随意拼凑而成。
此刻,檀柳却是生出了一丝赧然之心。
这样的地方。
他舍不得让颜沫吃苦。
颜沫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了檀柳的纠结,在他怀里蹭了蹭,“那你抱着我睡。”
檀柳不置可否,信步走到那张林间枯木制成的床榻边,撩开衣袍坐下。
他到底是没有松手,还真抱着颜沫,手臂紧了紧,声如温玉道,“睡吧。”
颜沫抱住檀柳的腰,在他怀里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檀柳垂眸看着颜沫的睡颜,眸底溢出丝丝缕缕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柔意。
好一会之后,他在颜沫发心轻吻了吻,空出的一只手寻到腰后颜沫的柔荑,紧紧扣住。
一道柔和的光芒闪过,两人无名指上被他用术法隐藏的蛋壳指环倏尔显现,在幽暗的营帐里散发着莹莹微光。
看着那两枚指环重叠,檀柳嘴角愈发上扬。
他听着帐外还不曾停歇的人声,也闭上了眸子。
——
晨光熹微,当轻纱般的雾气穿过林间,营帐门口的毛球抖抖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颜沫被毛球的声音吵醒,哼哼唧唧不愿睁眼,在檀柳怀里扭来扭去。
蓦地,檀柳发出了暗哑的闷哼。
颜沫直觉不对,一睁眼却是直直撞进了檀柳无奈宠溺的瞳仁。
“一大早就招我,还是睡着了乖些。”
颜沫低头看了一眼身下檀柳的衣袍,顿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当即连滚带爬地从檀柳怀里跑下地。
“那什么,我出去看看我爹。”
“昨夜酒尽,他们便散了。你爹该是去回春草堂了,他给你留了话,说等你醒了就即刻出发。”檀柳抬眸瞥向颜沫,“这么快就要回白黎?你当真如此着急?”
白黎这个词,现在已然成了两人的暗语。
颜沫挠了挠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檀柳又收回视线。
“檀柳,回白黎之前,我们先去趟不周山可好。或许我可以用狌狌镜回溯,或许你义父他生前有话留给你,我不想你留有遗憾。再者,我爹娘能重回人世,说不定我们也能将他带回来......”
檀柳猛然起身,一个瞬移就到了颜沫面前。
“你这个傻姑娘。”檀柳将颜沫揽入怀中,声音顷刻间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
颜沫伸手轻轻抚摸檀柳的背,柔声道,“我不傻,我只要你开心。”
“不论重来多少次,我义父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檀柳将额头贴于颜沫额前,两人鼻息交融,“我义父已经走完了他该走的路,所以,无需再为此事烦忧。”
檀柳眸光微动,伸手一拂,一段光影如镜花水月一般出现在两人面前。
那是江洪生前与檀柳最后的夜谈。
那一夜,檀柳心中有了决断,颜沫伤心之下切断了两人的五感相连。
江洪翻来覆去将那首义军吟唱的曲调哼了许多遍,直至泪洒衣襟。
电光火石间,在檀柳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江洪竟是出人意料地给他下了禁制,令他无法动弹。
见檀柳连一点反抗都没有,江洪朗声大笑。
“怎么,就不怕义父要带着你一块同归于尽?”
檀柳低垂眼眸,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是义父救了我。百年教导之恩莫不敢忘,若义父要收回这条命,拿去便是。我这一生,惟负了她,终归是我对不住。”
江洪用力拍了拍檀柳的肩膀,重逾千斤。
瞬息之间,檀柳惊得声音都撕破了,“义父!”
江洪竟是使出了逆天法术,将自身修为尽数灌入檀柳体内。
磅礴的灵力涌入,檀柳直接昏了过去,再醒来营帐里已经空无一人。
灵力直接提升一个层级,檀柳只觉得头重脚轻,差点都不知道该怎么走路。
他膝盖一弯,扶着案几才不至于摔倒。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案几上的一封信。
那是江洪留给他的遗书。
聊聊数语将他此生一笔带过,所有前尘往事皆如过往云烟,他要走完自己的宿命,希望檀柳和留下来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路。
檀柳看完这封信,直觉江洪出事了。
他刚飞掠至清山镇,便听到了江洪怒触不周山神陨的消息。
檀柳站在街头,苍白薄唇颤抖了几下,半晌后才一言不发转身离开,正如他独身一人来,又孑然一身走。
檀柳为江洪戴了孝,孤身去往极北之地,思索他的路该怎么走。
直到两天后,颜沫义无反顾地找到了他......
檀柳伸手收回这一段回忆,瞳仁里只余颜沫一人身影,他正色道,“颜沫,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了。”
颜沫伸手轻触上檀柳的眉心,像是要把他眉心的纹路一一抚平。
“檀柳,我们既要为死去袍泽做好身后事,对你义父更是如此。”
“不周山,我们一定要去走一趟。让你义父魂归故里,梦安九霄。”
“如此,活着的人才能真正安心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