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他果然接到分配到辖区警署的通知。
那是一个位于东京边缘的小镇,任何人见面都能互相叫出名字的那种小镇。
这个小镇的前一任警员是当地人,到了退休年纪卸任休息了。
中村过去后,由那位老警员带着熟悉业务,几天后那个小治安室就归属他一人。
治安室内有配套的休息室,可以供他居住,只是吃饭需要自理。
小镇上有几家卖小吃的,中村每到饭点就过去,不出半月就跟镇上的人全部打了个照面。
这个镇子,基本只有老人和小孩,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去了。
小孩大多是读书的年纪,挺少见,常见的都是走路颤巍巍的老人。
中村的日常工作非常简单。
搀扶老人回家、帮忙更换灯泡、如果有老人吵架帮忙调解。
跟他在警校学的知识没半点关联,拆弹、谈判等技巧完全用不上。
小镇的景色非常漂亮,早晨沐浴着阳光醒来,收拾一下警署就骑着自行车四处巡逻。
这处小镇太小,连摩托车都没有配备,这辆自行车,还是上任警员自己置办的。
其实像这样的小镇,警员大部分由当地人担任,像中村这种外来的警员反而少见。
不过中村本就没什么野心,来到这里也并不介意。
只要每个月的工资按时到账,在哪工作都一样。
他和朋友弄的小店已经开张了,位于东京那边繁华的米花町。
他只负责出资金供货,经营权完全交了出去,只等领分红。
原本的客户他也都介绍到店里面去购买,不再私下联络。
经营人名为中村奈美,是几位同龄人中唯二的两位女性之一。
在晴美远走他乡工作后,这种主要面对女性群体的小店交给奈美打理是合适的。
奈美本人活泼开朗,不像其余几位男性那般沉默寡言,经营起小店也得心应手。
小镇上只有他一名巡逻人员,相当于没有假期。
那位老警员挺善解人意,主动表示可以在周末帮忙巡逻,放他周末回东京去探望家人。
也有当地的老人劝说中村将自己的家人带过去一起生活。
对此,中村只能找出家人在东京有工作这样的借口。
真相反而没必要讲。
那边的老人见到他本就一副心疼孩子的模样,发现他只能在那几家小吃店度日后,经常有人家叫他过去吃饭。
盛情难却下,他也去过几次,却也不好意思常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他没有父母,肯定会更热情招待他的。
周末,在老警员主动过来顶班后,中村乘坐一天仅有一次的班车,耗费两三小时才回到繁华的米花町。
径直向小店走去,半路才发现前路被封锁,他对米花町这边的各种小巷又不熟悉,只得暂时停留。
马路中央车辆被拦下检查,一辆接一辆堵成一团,根本走不动。
不少车辆开着收音机,中村正巧听到里面的新闻。
女记者在呼吁炸弹犯解除炸弹的定时器。
周围零星的议论声令中村勉强拼凑出事件原委。
今天一早,警视厅接到歹徒电话,说是在某两地繁华别墅区安装有炸弹,如果警方提供十亿日元他们就解除炸弹,否则直接将那两颗炸弹引爆。
媒体也是他们通知的。
庞大的舆论压力、警方的声誉、两处别墅区的人命,重重顾虑下,警视厅只得凑了钱,按照绑匪的要求放到一个位置。
绑匪拿到钱后,媒体的女记者还是呼吁绑匪及时解除炸弹。
中村为警方即将继续下降的声誉默哀一秒,考虑问路离开。
环顾一周准备找面相和善之人,凑巧看到路边电话亭有人在打电话,还有几人围了过去。
中村一眼瞧出那是警察伪装的,电话厅里面的该不会就是犯人吧?
事情发展很快,先是打电话的犯人慌慌张张跑出来,凑巧被车辆撞飞。
收音机中传来砰的巨响,女记者的声音消失半晌再次传来,宣布了爆炸的消息,最后不出意外是对警视厅失职的谴责。
事件的后续中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事件中殉职了好几位拆弹警员,上面没有刊登名字。
不过中村从其他途径得知萩原研二殉职的消息。
那位警校的风云人物,才刚毕业不到一个月就因公殉职了。
果然当个小透明才能保平安,越优秀越是危险。
在东京待了一个周末,中村再次返回小镇。
对工作越发上心起来,力图将所有危险防范于未然。
为此,他前往镇上的每一户人家拜访,为镇上居住的所有居民登记,摸排清楚每一家的矛盾与利益关系。
见中村工作用心,镇上的老人们很是欣慰,也尽可能告诉他更多信息,大大方便了中村的摸排工作。
整理结束后,中村发现小镇上的居民基本都有亲戚关系,或是远亲或是近亲。
整体相处还算和谐,平日里需要处理的最大纷争也不过是吵架,打架都少见。
工作理顺后,他每天只需要绕着镇上仅有的几条路巡逻几圈,其余时间就可以干自己的事情。
中村没有其他什么爱好,只能玩起编织,顺带给店里供货。
与他相比,共同经营小店的其他几位朋友工作更忙,供货自然慢上许多。
有奈美的专心经营以及原本积累的固定客户,小店收入逐月增长,甚至超过他警察的工资。
其余几人因实在无法满足随时供货的需求,干脆提议中村和负责经营的奈美占大股,他们只每人分得5%即可,当然他们提供的货品也会相应减少。
商定后,中村赶回东京重新签订协议。
回到东京,协议签订结束,中村凑巧看到了穿着黑西服、戴着墨镜地卷毛同期。
记忆中这位同期是个活泼地刺头,很多时候呛声都会被半长发同期提醒、压制。
这会的他却气质大变,单手拿着手机,飞速按着按键发消息,完全不看路,也不害怕摔倒。
松田的唇角下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地信号,一眼看去就是那种不好接近的人。
如果不是中村很清楚他是一位拆弹警察,或许会将他错认为不安分地极道分子,掏出手铐将他拷去警局。
山太郎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悠太,走了。”
“好。”
中村跟着几位同伴离开。
回到镇上,他总会不经意间回想起那个背影,在警校时一点不熟悉、敬而远之的人,现在却令他很是在意。
中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意那个画面,只努力劝服自己不去深思。
时间飞逝,中村不知不觉步入中年,已经完全融入小镇的生活。
早上打开治所窗户会收获孩子们的问候,目送他们去上学,他总会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惯例去了小吃店吃早餐。
小吃店坐着几位常客,再一次收到老人的询问,“中村君今年有结婚打算吗?”
“没有呢,我习惯一个人,实在不好拖累女孩子。”
中村回答得很平静,他现在已经不会为这种话题尴尬,他清楚这些老人都是好意。
这些年,他很少出镇子,对东京的一些新闻却也不算陌生。
信息高速发达的时代,很多消息只需要通过网络就能弄明白。
前几年发生过一件大事,令警方的声誉极速回升,治安状况也得到极大的改善。
听奈美说,米花町现在也不会每天都遭遇好几起案子,开店时无需再提心吊胆。
中村从小店那边获得的收益也逐年增加,甚至远超现在的警察工资。
在中村忙着脱离赤贫,院长阿姨前些年坚持不住离开了。
福利院完全交由他们这几个未婚人士打理,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小福利院竟然也奇迹般地维持下来。
那边每年都养着十来个小孩,有大有小。
中村一年也就回去一两次,他原本的房间早已分给其他孩子居住,他在那边的生活痕迹彻底消失了。
中村四十岁那年,恰巧在福利院门口捡到一个男婴,他决定带回去抚养。
小镇上的老人们已经更换一批,却同样地好客热心。
见到中村手忙脚乱照顾婴儿,不少老人传授了非常有用的经验,也时常在中村巡逻时帮忙看孩子。
这个小孩被取名为中村辉明。
他非常懂事,中村并未告诉他身世,自认为很宠溺孩子,缺什么买什么,从不含糊。
辉明却完全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
跟家长吵嘴、惹祸让家长帮忙收拾烂摊子、跟其他孩子打架,这些同龄孩子常做的事情通通没做过。
他不如其他孩子活泼,做事井井有条、小心谨慎,成绩也维持在中等水平,不突出也不落后,总令中村幻视年轻时候的自己。
小学三年级,小孩被要求描述自己的梦想,那是中村第一次见到小孩为难的模样。
中村很是欣喜,自己养大的孩子终于需要求助了。
结果等待许久,都没收到求助。
中村忍不住上前询问,辉明支吾好半晌,才回答,“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就想安心待在父亲身边。”
中村引导道:“你现在还小,想留在家里很正常,但是高中和大学也不想去外面看看吗?你不是很喜欢东京的奈美阿姨?”
“但是我更喜欢现在的小镇。”
“那你将来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辉明没半点犹豫,“我想考警察,等父亲退休后就回来接班。”
中村感觉不太对劲了,“你不想留在繁华的大都市吗?那边无论是交通还是生活都会更便利哦。”
辉明短暂思索半晌,“繁华的大都市很危险,奈美阿姨跟我讲过,他们每个月总得经历一两次危险案子。”
中村想起来,因为小孩是在福利院门口捡的,当时奈美也在场。
两人既是生意伙伴,又从小一起长大。
自从中村开始养这个孩子,奈美就时常寄来美食与适龄孩童的衣服,还会经常打电话过来问候。
辉明对奈美非常熟悉,小时候甚至叫奈美为妈妈。
“现在好很多了,而且哪有那么倒霉,总是遭遇案子,年轻人总该出门见识见识。”
辉明没再说什么,不过相比其他孩子初中就吵着要去外面读书,他在这个小镇待的非常舒心。
直到高中,不得不离开。
辉明去了东京奈美那边寄住,每到周末就会坐巴士回到小镇,这样的日子持续了高中与大学,整整七年,他也一点不嫌累。
辉明最后果然去了警校,期间给中村打过电话。
“父亲,我在鬼冢教官那边听说了几位前辈的传奇事情,他们好厉害啊。”
中村心下一个咯噔。
“可惜他们早早殉职了,如果还能见到就好了。”
诸多画面一时齐齐涌入脑海。
毕业时,那五个人微笑拍合照地画面;
穿着黑西装独自在街道上行走的松田阵平;追捕炸弹犯,为了公众生命安全,选择牺牲自己的松田阵平;
刚毕业不到一个月就殉职的萩原研二;
卧底于黑衣组织,被发现身份,为保护亲戚朋友信息,果断举枪自尽的诸伏景光;
在搜查一课勤恳工作,彻夜执勤后,被巴士撞飞的班长伊达航;
卧底七年,经历无数艰难困苦,将黑暗组织连根拔起,却倒在黎明前的降谷零。
中村听到自己用沙哑地嗓音开口道:“辉明,我和那几位是同期哦。”
“真的吗?父亲。”
“我和他们还有一张班级合照。”
“我一定要看看,等这次休假,父亲可要给我仔细讲讲,几位前辈的故事哦。”
“好。”
中村翻箱倒柜,从箱底找到了那张数十年前的合照。
照片已经老化,因为没有妥善保管,上面的人物已经模糊。
但中村还是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那几人。
他们五人身高并不完全一致,没有站在一起。
最矮的降谷站在第一排中央C位。
松田站在第二排,降谷身后。
诸伏恰好站在中村右边。
萩原和伊达班长则站在最后一排靠中间位置。
他用手轻轻抚摸上去,冰凉的触感让他清楚意识到,那些惊才艳艳的人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只有他这种贪生怕死之辈还在苟延残喘。
中村其实早已后悔了。
在毕业第二年见到松田那次,就后悔了。
如果当年没打定主意当小透明,他是不是也能参与这些同期的精彩生活呢?
如果当年再努力一点,他是不是也能留在警视厅呢?
听说那几人的墓碑一起,中村好几次想去看看,却一直未能成行。
他当了一辈子的小透明,一辈子的普通人。
真的好不甘心啊。
为什么我会如此无能?
为什么会如此不求上进?
为什么会怕这怕那?
我的人生仅仅止步于此吗?
中村将周围的东西全部扫开,从那个箱子掏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那是他曾经努力过的证明。
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公务员测试合格的面试通知单;
这两样东西对于大部分人,也是需要仰望的。
他曾经拿到过。
意气风发的他,进入警校后,却迅速泯然众人。
周围的人基本都是跟他同水平的,甚至比他更厉害。
他那畏首畏尾的老毛病发作,令他甘心当起小透明,目标也从大干一场变成去辖区警署。
只追求活着,不追求质量。
人要努力上进总是很艰难,往下走却非常容易。
他注视着自己满是皱纹的手背,明白后悔已经晚了,他再也不可能有改变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