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霁珩也不墨迹,他身量高,青春正好抽条快,比孟知意还壮上几分,不过他到底少比孟知意吃了几年饭,要他将孟知意打横抱起有些难度。
他提了两口气,将孟知意半拖半抱地放到了榻上,脱衣服时却犹豫起来。
孟钰从怀里摸出一套银针,用热水烫了消毒,又取出金创膏,忙碌间还不忘给崔霁珩解释几句安抚他:“少主这是老毛病了,有时候就会害梦魇,整个人没意识疯疯癫癫的,得把他心尖血引出来,再疏通经脉......”
余光瞥见崔霁珩手在孟知意要腰带上犹疑,怒道:“脱啊,又不是姑娘家,怎么脱个衣服这么墨迹?!”
崔霁珩难得没跟他拌嘴,孟钰知道他是担心孟知意,毕竟谁第一次见孟知意发梦魇的样子,都会吓得不轻。
孟钰拿着针药过去,手上三两下把孟知意前胸的衣襟扯开,道:“别太担心,他比这更骇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孟钰捏着银针,手法稳重娴熟,在孟知意胸口几处穴位上捻了捻,再拔出时孟知意心口处本来微微凝固的细小伤口猛然涌出一股血。
鲜血黑得发红,衬得孟知意的皮肤煞白,没有生气。
崔霁珩偏着头一直没有往孟知意身上看。
“少主十四那年,也是这样,大冬天的,池子里还没结冰,但是河水已经冰凉刺骨,少主一个人大半夜就摸到了那里,直接跳了下去。要不是孟将军半夜归家没找到少主,寻了一群仆役四处找到了他,估计到时候......”
孟钰说着,就听见崔霁珩咬牙的声音,便没再继续说。
他对处理孟知意的事很有经验,又一副针扎下去,孟钰抬起孟知意一直紧紧攥住的拳头,用了点力气掰开闭合的手指,找到了手腕血迹的源头。
“摁住少主的胳膊。”
崔霁珩照做,然后自虐般地看着孟钰将那块碎瓷片从孟知意的手心抽出。
洁白的瓷片尖锐锋利,被孟知意的大力几乎整块按进了掌心,甫一抽出,鲜红的血液从苍白掌心喷涌而出,甚至有几滴血溅在了崔霁珩同样苍白的下颌。
剧痛让昏迷中的孟知意猛然挣扎起来,崔霁珩一边咬着嘴唇掉眼泪,一边死死压着孟知意挣动的身体。
他的嗓音哑的要命:“为什么......”
孟钰三下五除二给孟知意血肉模糊的手心上药,一层层包裹好。
“是因为少主的父亲。”
孟钰将银针捏出,看见这次流出的心口血是正常的红色,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把心口那块伤口也处理好。
“少主的父亲同孟元辰将军一样,生来就是统领沙场的人,至死都没有打过一场败仗。少主十三岁那年,孟元箴大将军战时判断失误,受制于敌,为了护住兵马粮草,壮烈牺牲。”
崔霁珩几乎不忍心听了。
“那段时间少主刚从南仓回来,生了重病,昏迷了整整十日,刚能下地走动,便接到了孟元箴将军的死讯。”
孟钰撩起孟知意湿漉漉的长发,看见他脖颈果然也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边上药边说:“少主当时冷静的可怕,他跟着皇帝派去接回梦元箴将军的棺椁一直跟到祖陵,忽然说要看梦元箴将军最后一眼。”
“当时少主的母亲已经哭得几欲气绝,根本没有下榻的力气,孟老太爷也悲伤过度没有同行,甚至孟元辰将军当时也不过十六,因为自小的青梅病逝,大哥又战死,终日惶惶像个行尸走肉。”
“一时竟然没有人敢去拦少主,于是孟元箴将军的棺椁就被少主一掌拍开了。”
“孟元箴将军,被敌方俘虏后绝口不暴露兵马粮草之地,对方直接将孟元箴将军......”
"枭首示众,听说当时齐武帝派去大批精锐军队,整个北狄都要被撵为平地,但是还是没能还孟元箴将军一个全尸......"
“自那以后,少主有时候精神就不大好了,害梦魇的时候,他是意识太痛苦了,就只能用身体的疼痛规避。”
"发病并不规律,因此防不胜防。后来孟老太爷把我带到少主身边照看他,情况好了不少。之后少主发梦魇的时候少了很多,好在现在有了你,也能帮我多盯盯。"
孟钰收拾完孟知意的伤,看了一眼崔霁珩。
少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却遮不住一滴滴炸开在孟知意白衣上的泪花。
“不用太难受,要不是你赶回来了,少主受伤只会更重,今日之事,还是多谢你。”
孟钰抬手拍了拍崔霁珩的肩头,嘱咐他给孟知意换身衣服,自己要去筹备车马,前往逢魔山之事暂缓,他们要回蕲春山。
屋子里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孟知意平缓的呼吸声。
崔霁珩再也顾不得脑子里整日遵循的那些“非礼勿视”的规矩,抬手狠狠抹了把眼泪,给孟知意换衣服。
考量一会儿,崔霁珩先端来一盆热水,给孟知意擦身。
孟知意被从梦魇中拉出来以后,陷入了另一个梦境。
那年他十三岁。
他才十三岁。
他的家却支离破碎。
那年冬天很冷,十三岁的孟知意站在院子里结了薄冰的池塘边,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池塘里的水太冷了,刺透了骨头似的。
孟知意也变得支离破碎。
他一寸一寸地往下沉,冰凉的池水淹没了他的胸口,肩膀,脖颈,下颌,头顶。
白光刺穿他的眼睛。
孟知意以为自己要死了。
就在那一瞬间。
稠密裹在面庞上的水流被拨开,孟知意被一双手拉进温暖的怀抱,白光大盛。
十三岁的孟知意在这场梦里重获新生。
他努力想看清将自己拉出池水的人,那不是孟元辰,孟元辰的手更有力,更粗糙,面前这个人却那么温柔。
他睁不开眼,却认出了那个人鼻梁上水红可爱的小痣。
孟知意安稳睡去,在温如暖春的怀抱里。
崔霁珩目不斜视地给孟知意擦完身子,正拿了干净里衣准备给孟知意换上。
原本安静老实任君摆弄的孟知意突然伸展双臂,长长叮咛一声。
那瞬间崔霁珩感觉自己要疯了,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给自己来一刀。
孟知意生的白,身体精瘦却不羸弱,因此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就格外显眼。
发乎情,止乎礼。
崔霁珩思慕孟知意是真的,敬重他尊重他也是真的。
擦洗之余他只有满腔疼惜,并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手指甚至一直没有碰到过孟知意的皮肉。
可这会儿崔霁珩手指发着颤,不自觉地触碰在孟知意动作间展露出右胸锁骨下横亘的一道疤痕。
长长一道从肩头横过锁骨和胸膛,凸起的新肉蜿蜒狰狞,这是一道经年陈旧的刀疤。
师尊是在什么情景下受了这么重的伤?
师尊是金尊玉贵的孟家独子独孙,谁敢害他至此?
“师尊,你疼不疼?”
崔霁珩像是怕碰疼了孟知意,指尖一丝力气也没用,羽毛拂雪似的在那疤痕上划了一遭。
哪怕清楚孟知意这伤处早就已经恢复如初,不会再疼,他此时也没法回答自己。崔霁珩还是一直固执地问他,你疼不疼?
你少时重病疼不疼?
你梦魇发作时疼不疼?
你亲眼见到惨死的父亲时疼不疼?
你方才瓷片扎穿掌心,几欲赴死的时候疼不疼?
“师尊......我好疼,我好疼,我好疼!师尊,我好疼......”
崔霁珩咬着牙,飞快给孟知意穿好衣服,再也忍不住似的,避开伤口,紧紧抱住了孟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