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知意发现崔霁珩最近黏他黏得有点紧。
他隐约从日常那些细枝末节里感受到,那孩子相比于乖乖叫自己师尊,做个言听计从,乖巧温顺的弟子,似乎更沉浸在照顾他的角色里。
虽然想不明白怎么回事,相比于拘束于师徒之间那种近乎刻板的繁文缛节,崔霁珩心里大概是很愿意和他亲近的。
这样也挺好,要是让他个年方十八的五好少年天天被当成老头子尊敬,他反而浑身不舒服。
都是哥们儿。
就是有一点挺难缠,崔霁珩从耍完剑后那天听他夸了句不错,眼里的光就没下去过,之后再做点什么事,收拾完都拿那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目光瞅着他,想要他夸。
孟知意:“……”
这惯的什么毛病。
下山采买的弟子捎来消息说,最近南仓有个村子遭了邪祟之事。
满村村民家养的鸡鸭家禽一夜之间死光了,也找不着凶手。一家两家也就罢了,偏偏整个村子的家禽一宿就被撕咬的乱七八糟,血腥冲天的,这就有点邪了。
村里几个胆子大的村民,说是要逮到那祸害为民除害,一行人把周边树林子乱坟场翻了个遍,没发现什么野兽动物,只得作罢。
等到了晚上回去时才发现少了个人。他们没当回事,只以为那人先回了家。第二天那人被发现死在村口老树下,浑身被撕咬得血淋淋,皮肉外翻,破破烂烂的衣衫碎片下,还能看到粗红的痕迹和牙印。
一时间人心惶惶。
孟知意心里隐隐有点好奇,他一天到晚闲出个鸟来,虽然懒得亲自下山一探究竟,但打听了两次,事情就传到李云鹤耳朵里。
“那确实是有点邪乎了,我看师弟整日也无所事事,不如下山看看此事如何。”
无所事事又怎样?
他才不去,这种事估摸着也就是哪的黄鼠狼成了精饿了出来找食吃,冬天养膘胃口有点大,吃了一村鸡鸭鹅。
不过胃口大到弄出条人命来,倒真是有点麻烦。
李云鹤遗憾道:“可惜了,这山上就数师弟武功高强,师弟都不敢去与那妖物一战,我们寻常弟子又怎么敢擅自上前,只是可怜了无辜百姓,家禽遭受劫难也就罢了,自身性命都要不保……”
从某种程度上说,李云鹤很会拿捏孟知意的死穴。
她看着孟知意脸上隐隐带着烦躁的神色,却还是开口应了下来。
孟知意长得好,精致的眉眼偏冷艳,眼皮常年故作老成地绷着,仿佛还披着那张需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运筹帷幄的皮,因此常常让人忽略他其实也还是个少年人,偶尔绷不住情绪时那股鲜活劲尤为明显。
她很久以前就知道,孟知意确实是个极其懒惰的人,但这种懒惰与他内心的柔软并不冲突,往大了说,孟知意其实是个心怀天下的主。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好笑,李云鹤笑了下,只不过那笑意只勾在唇角,眼底冰凉一片。
心怀天下的主这会正在头疼。
崔霁珩非要跟着他下山。
嘴里念叨着他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的话,拎起剑就跟着走。
“都说了此去凶险,不是闹着玩的。”
“凶险才要去,不然我哪有保护师尊的机会。”
行,你有理。
孟知意懒得再争。
先别说就算有什么他也能护着崔霁珩,更何况这孩子很争气,剑法学得精,灵力也深邃。
孟知意点头应了,说锻炼一下也好,让他知道世间的险恶。
其实世间最险恶的哪里是妖物魔物呢。
这世间最经不住揣摩,又无比险恶的,是人的心。
到了那村子四下看了没发现有什么妖物的踪迹,孟知意带着一众人去林子坟场溜了一圈,走完一遭发现没少人,正打算先去客栈歇会晚上再找,就在他们来时路上发现一滩血迹。
月光明晃晃,黑红的血迹洒在银白地上非常打眼。
“咱们来的时候是这条路没错吧?”
“就是这个路,我记得那棵树。”
“那这血……”
“不知道是人血还是什么,先找过去看看。”
“都谨慎些。”
顺着血迹他们拐到个小山丘后头,血迹断干净了也没见有什么东西。
刮了阵风,顶上的树叶哗啦哗啦响。
月亮隐在一片乌云后头。
突然一个弟子哀叫一声,颤颤巍巍地指着对面的同伴说:“你,你脸上沾了什么?好像是血?!”
“天上往下滴血?!”
“树顶上有东西!!!”
“我看见个人啊啊有人在树顶!是他在滴血!!!”
妈的。
听起来还怪渗人的。
孟知意抬头就看见树顶上确实有个人,被粗壮的麻绳勒在树上,浑身冒血,血正从头顶往下滴,不知道人是不是还活着。
真是非常惊悚了。
但救人要紧。
孟知意一脚踩在树干上,腿下用力,几个飞蹬“腾”地攀上了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些翩翩月下的风雅。
蹲在粗壮的枝干上,他抬手正打算把人解绑带下去,低头听到那人微弱的呻吟。
还活着!是个女人。
孟知意一惊,也顾不上脚下踩没踩结实,飞快脱下绑在身上的厚重披风,正准备给女人裹上,突然听见崔霁珩嘶吼,“快下来!有蛇!!!”
孟知意下意识看向脚底,瞳孔猛然一缩。
“师尊!!!”
就在他脚旁不足一寸的地方,巨大的蛇身缠绕在树干上,粗如碗口,浑身布满尖锐的黑色鳞片,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它正窸窸窣窣地缓慢移动。
女人痛苦地低叫一声。
孟知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裹上女人就往下跳。
动不了。
女人身上缠的根本不是麻绳,而是这巨蛇的蛇尾。
孟知意咬牙,一手揽着人,一直抽出折扇,转而又傻了眼。
不灌注灵力这把纸扇什么也做不到,但是一旦用力过猛,女人也会被他一扇子拦腰斩断。
“师尊!”
师尊此时游移不定必是有了麻烦,那蛇看着绝非凡物,万万不能让它伤了师尊!
崔霁珩大叫,可此下进退维谷的情形,他们一众子弟惶惶恐恐,不敢轻易上树惊动了那蛇。
崔霁珩不敢再等,他拼命攀着树干往上爬,手心细嫩的皮肉被粗糙树干磨得火辣辣的疼。他咬着牙终于爬到孟知意旁边,快速抽了剑想先斩断那蛇尾。
孟知意忙拦下他,“这是个姑娘家,小心点,别一刀下去人也伤到。”
“知道。”
崔霁珩手腕一翻,出手果断而精准,一道银光划破黑夜,蛇尾一下子断成两截,黑血猛地喷涌而出。那巨蛇也被疼痛激怒,瞬间挣扎起来,断尾夹着浓稠的黑血猛地向二人抽来。
“接着!!!”
就那一刹那孟知意用力把女人身体拽向自己,大麾裹着她被扔向树下早已准备接应的师弟们。
同一时刻他被崔霁珩抓着肩膀往胸口压。
砰!
孟知意听到少年闷哼一声。
蛇尾擦着他后脑勺重重抽到了崔霁珩身上。
他来不及问,迅速起身,一手揽过崔霁珩的背,一手抄住他膝弯,抱起他跳了下去。
月明高照。
耳旁只有彼此的喘息声。
稳稳落地,两人倚靠在山丘旁,孟知意手上卸了力气,不顾手腕有异,忙去看崔霁珩的伤势。
“伤着哪了,我看看!”
崔霁珩白衣上全是血,分不清哪是蛇怪的,哪是他的。
“师尊没事吧?”崔霁珩喘着气问。
“我没事,那蛇怪看着不是寻常野兽,血和毒刺估计都有毒,伤哪了?!”
“背上。”
孟知意扒下崔霁珩衣服查看伤势,边吩咐其他人说:“那怪物这会受了重创,应该不太难对付,你们小心点上去料理了它,别让那畜生跑了。”
崔霁珩生的白,因此那长长一道伤痕撂在肩胛就显得异常惨烈。
“渗血了,幸好你穿的厚实,没被他那尖刺伤到,怎么样?骨头断了吗?”
孟知意很愧疚,也很心疼。
崔霁珩有点不自然地说:“没有,师尊,我们回去吧。”
孟知意给他穿好衣服,又问了那女子情况如何,嘱咐下去让他们知会村民,那妖物八九不离十就是今天这蛇怪,已经解决了,不用再担惊受怕。
那女子伤得不轻,浑身是伤失血严重,还中了毒,意识已经涣散,奄奄一息。
“别再耽搁了,回宗。”
他正要起身,崔霁珩忽然抬手解了身上的披风带子,起身把披风拢在孟知意身上。
“师尊畏寒,经了方才一番打斗,一会吹了风怕是又要生病。”
“那你……”
“我火气壮,不怕冷,师尊穿着。”
孟知意看见少年眼里不容置喙的神色,愣了一下没推脱。
他心脏狂跳一阵又迅速平稳,不过料理一个小蛇,本来没多紧张,这会却搞的劫后余生似的。
想到之前做了噩梦,眼前这个少年更瘦小的时候,也是能带给自己安心的感觉。
他笑了笑,“被小徒弟保护的感觉真好哟。”
然后又回头对着自己一群师弟秀,“哎,你们几个,快点收个徒弟感受一下,那是非常之不错的,不过现在说了你们也不懂。”
崔霁珩:“!!!”
众人:“……?”
孟知意被自己逗笑了,精神放松下来,这才感到自己手腕闷疼。
妈的,又来。
这糟心的陈年老伤,隔三差五就得出来刷一波存在感。
孟知意和崔霁珩的伤都不重,他们救回来的那女子却是差点没命,寻常姑娘身子弱,又受了重伤,到了山上就只见进气不见出气了。
李云鹤给她用了药,把人留在了青棠阁。
一宿后,那女子悠悠转醒。
孟知意好奇得紧,寒数九天的那蛇怪不待在窝里冬眠,反倒出来觅食。所幸女子还活着,应该可以得出点线索。
女子受惊不小,脸色苍白,虚弱不已。但那双眼睛明眸善睐,噙着泪,我见犹怜。
她说那天她在林子里拾柴火,不知怎么就被缠住撕咬,剧痛中就失去了意识,在醒来就已经是现在了。
她细声跟他们道谢,又哭起来,说自己从小无依无靠,又飞来横祸,这会浑身是上下地都难,不知道往后日子怎么过。
李云鹤看着侍女给她换完药,又嘱咐她几句,这就要走。
孟知意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镇灵山上也不是他做主,可看着那女子哭的要断气,又实在是惨,松口说:“姑娘别哭了,先在这里安心住着好好养伤。”
“待月多谢李姑娘,孟公子救命之恩。”
李云鹤闻言悄悄皱了下眉头。
崔霁珩这会儿正站在孟知意手边,听见“李姑娘”下意识先看向了李云鹤。
李云鹤不耐的神情转瞬即逝,快到崔霁珩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不过她转而又挂上那副温和的笑脸,应了孟知意的话,“江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安心在青棠阁住下吧。”
江待月再次细声细气道了谢,歇下了。
到底也没问出那蛇怪的来历。
最近年关将至,山下也安定不少,孟知意被孟钰拉着下山采买。
开玩笑,他怎么可能会去。
……
崔霁珩和孟钰走在前头,孟知意满脸不爽,看着他们的背影,慢吞吞地跟在二人身后。
他暗自咬牙,小孩子不能惯着,崔霁珩现在对着他撒娇耍赖的本事越来越炉火纯青,真是反了天了。
崔霁珩回头看,孟知意照例一身黑衣,神色明显不爽,抿着唇角徐徐向前。
崔霁珩精准望进一双清黑眼瞳。
天上又飘起雪花。
长阶覆雪,满地银白。
他与他之间的对望仿佛总得隔着东西,要么是雪幕,要么是时光。
孟钰还跟他商量一会买点什么,转头见崔霁珩呆愣在原处,像是在等孟知意。
“怎么停了?”孟知意挪到他俩身边。
崔霁珩就笑,他给孟知意拍衣领和袖口上毛茸茸的雪花。
“师尊。”
“嗯?”
“师尊穿黑衣裳真好看。”
“……”
什么玩意?
“师尊。”
“又怎么了?”
小兔崽子。
“弟子脚滑,怕跌下去。”
合着小王八蛋在这等着我呢。
孟知意很给面子,他喊住傻不愣登走出好远一段距离的孟钰,让他回来背某位腿脚不便的人。
崔霁珩:“……?”
孟钰装没听见,脚下不停,嘶吼道:“什么?!少主你说什么——”
妈的。
开玩笑,他孟十三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一天天伺候阴晴不定的孟知意也就算了,还时不时捎带脚得伺候崔霁珩那小崽子,他是孟家的家臣,可不是一般的侍从。
他才不管那小崽子爬下去还是滚下去,最好是摔成傻子,省得一天到晚净整幺蛾子。
孟知意心里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去,他把两人轮番骂了一遍,一个目无尊长,一个恃宠而骄。
目无尊长的撒欢似的越跑越远,恃宠而骄的美滋滋得偿所愿。
雪满长空。
七千长阶环绕,远山巍峨,盛大的雪景中一黑一白携手前行,迎着风雪,走过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