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说开始呢?
是从三代人一直生活在一栋逼仄的两层房子里开始呢?还是家里世代务农就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学生开始呢?
好像,都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记忆从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住在一楼靠近东边的屋子里,西边是客厅,往后走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后面就是厨房,从厨房的西门出来就是农村很常见的旱厕。
客厅延伸到门口,经常堆满了从地里收上来的菜,要绑菜,绑好之后去洗菜,再半夜起床,凌晨去市场贩卖。
那时候年纪小,家里半夜没有人也是常有的事,从梦中惊醒,双手扒着窗台上的铁柱子,大门已经被家长反锁了。
因为只有小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农忙时候大人半夜人都不够用,只能把小孩子锁在家里。
渐渐长成戴红领巾的小少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没有怎么读过书,但是却都知道读书的重要性,每个人都在和自己说“你要好好读书啊!读出去了就不用像我们一样!”
路泽那个时候还不明白,只是觉得原来读书这么重要。
家中的地面上,时常可见一些菜青虫。胖的,瘦的,长的........
他童年时的乐趣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初中,在一些男孩子会起哄路过的女孩子的时候,他在害怕别人注意到自己洗的发白的衣服,以及穿的很过时的旧鞋子。
家里的人都觉得他书念的好,是附近村里这一辈里面唯一个自己考上了高中进了重点班的孩子。
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班里面并不缺乏天赋很好的学生。即使自己这么努力,排名也在中等左右,他曾经无比的痛恨过自己,为什么生的如此蠢笨。
可是在父亲和母亲一句句的话语中,只得咬咬牙继续坚持。
“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只要好好读书就好了”
“你成绩这么好,周围没有人不说你读书好的,你要好好努力啊”
临近高考的最后一百天里,自己无数次的崩溃在深夜,看着毫无变化的排名和毫无长进的分数,最后还是在寂静的黑夜里重新收拾自己继续奋笔。
自己考上了一个二本的院校,父母已然觉得是很好了。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前面的毛虫固定了线路的小虫子。
按部就班的上学,考大学,考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大学。家里的条件这些年也渐渐好起来了。
两层的小房子,换成四层的农村小洋楼。家里不会再有那些菜叶子和青虫了。
可是他被困在了那个两层小房子里面。
无数个深夜里都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在雨夜扒着窗户的铁栏杆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上了大学,他随波逐流的写了入党申请书,并且很意外的成功了。
但是除此之外,他除了好好读书,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他看着周围同龄人,谈恋爱的,考研的,实习的,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一向跟着前面的小毛虫离开了那些排列的毛虫之后,他失去了自己的方向。
父亲拍拍自己的肩膀,“你知道我也没怎么读过书,思想眼界也就到这里了。你是大学生,不能把自己这么好的人生浪费掉了啊”
路泽很迷茫,从小别人对他的期望就是好好读书,他读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学校,拿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文凭。
他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找工作,一问都要985,211,自己这才清楚,自己这么努力,好像只是距离普罗大众价值观的普通人更近了一步。
初入大城市的时候,看不懂公交站牌,不会坐地铁,不敢走进一家稍微装潢好一点的餐厅。
现在,他走过人行天桥,淹没在人群里。
只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
他心里极度的自卑又自负。
他想回家了,回到那个行走过十几年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走的道路上去,父母亲人说“你是我们家好不容易读出去的大学生,你这么厉害,一定要在外面好好工作啊!”
路泽想:他被困在这个充斥着陌生又熟悉的城市。
他换了两个看起来没什么前途的工作,因为每次问到他的规划是什么,他不知道。曾经一起的同学发了一条朋友圈,‘上岸’,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可以走的另一条路,另一条可以堂堂正正回家的路。
最后,他找到了一个方便‘摸鱼’的工作。
日子不疼不痒的过着,他的生活如一潭死水,上班下班,刷课刷题。
失败了,再来。老板谈升职加薪,不,他想回到那个曾经在黑夜里注视的地方去。
酒店人员流动性很大,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批新人。
反正与他无关。
部门又来了一批新人,分到各部门下去,等到下一批人来。
Linda换了五个,Helen换了三个,不要求标新立异,只要求好记又好认,换人不换名。
前一个Jack走了,他这个Jack一直待到了现在。
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到任何人。
其次,江白真的很能吃。
“天哪!你们看,江白一个女生吃的饭和Jack一样多!”
这句话,他不会放在心上。但是一句话说了一百次。
他开始注意那个和他一样能吃的女孩子,一看年纪就不大,以为是没有读书出来打工的,结果别人是正儿八经参加过高考,读过大学的,只是,确实年纪小。
“江白还在长身体,多吃点没关系!”
他开始会关注她中午吃了多少,晚上吃了多少。一张坐满了十二人的长条饭桌上,他独独会注意到她。
偶尔他和她会面对面坐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是真的很能吃,一顿饭吃了满满一碗,还要去加第二碗。
并且碗里不会剩下一粒米。路泽对江白升起了浓烈的兴趣。
这在他前面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对一个人极大地关注度。他和江白在一起吃饭,看着她满满的餐盘,江白按照顺序一口一口的吃着。
是的,她吃饭是有规律的,两口菜一口饭,每个菜按照餐盘格子的顺序吃,一次都不会错。
路泽的食欲都变得好了。
他觉得对面的人极其下饭。
他开始不自觉地眼神会飘向江白,耳朵会飘进有关江白的话,心里会想着今天她有没有上班,能不能在楼梯口或者电梯间遇见她。
路泽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奇怪的怪圈,他想每天都能看见江白。可是,看见了,就想和她说话。和她说话了,就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他有机会被调去帮忙,起先老板其实并不需要他去的,只是另一位表现了很大的不想去的意愿,他自告奋勇去了。
他看着江白和陈林林玩闹的样子,两人在办公室的地毯上滚成一团,衣服都沾满了灰,但是笑得很开心。
陈林林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但是江白完全没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是很开心的一天。
他也想成为可以和她开玩笑的人。
不想是亲疏有别的同事。
那一天,她和他同时说出了同一部电影,这令他惊喜万分。
突然像是发现了另一个新大陆。
开始有人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对于整个办公室的‘无知’而产生了那一点点的‘傲慢’,因为她开始有所偏移了,而她对于他一开始就带有的偏见,持续到了他离开的那一天。
就像他喜欢的某部电影05版的温暖色调,而她最喜欢却是40版的黑白。两人争论起来,即使文不对题她也能说的理所当然。
有的人喜欢整部电影的色调构图,有的人喜欢剧中人的气质神态。
本就不是一个道。
他在离开和留下之间纠结起来了。
多年以来的习惯,要有pn b,所以即使路泽清楚自己是有些异样的情愫产生,他还是坚持的做了他一直以来在做的事情。
之前就失败了不是吗,这次也不一定成功,但是要他完全放弃又做不到。
反正她也不喜欢他,每天上班他都会和镜子里面的自己说。
越是靠近江白,他越是瑟缩,明明距离的更近了,但是他极度的自我否定。
‘我长得不是严格意义的好看那一挂的,我家庭条件不好,我工作也不好,或许在他们看来,自己还是不求上进的那一类,毫无前途。’
自己决定要走的这条路,没有成功之前是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路泽每天都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中反复的撕扯。
但是,真的要按照自己原本规划的路线去走吗?
“可是,我反感我爸爸这种性格的人”,这句话反复地在路泽的耳边颠簸。
她那天穿了一身很明艳的红,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瞬间浑身冰冷。
他没有办法做到真的听过就忘了。
他看见多少年前,夏日午后,那个被反锁在家里的小男孩踩在凳子上,踮着脚,伸手去够放在门梁上的钥匙,想要偷偷跑出去和小伙伴奔跑在酷热的太阳下,
耳边回响了一句“我不喜欢不听话偷偷跑出去的小孩子”,
最终,那个小男孩还是没有走出过大门。
他成功了。
他离开了。
他回去了。
他在众人的祝贺中提了离职,没有任何人卡他,工作了这么久,终于耳边都是夸奖他的话。
“从平时就看得出来你做事坚心!”
“事情做成功前都瞒的这样好,果然是沉稳的人!”
“不愧是我们部门出来的!”
“看看,这是我们部门出来的,厉害吧!”
他对着所有人微笑,唯独看见江白。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吃着双皮奶,眼睛盯着电脑,仿佛周围这些人与她不是同一纬度的。
他对她说,“江白,我要走了,走的那天你都不在,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眼前的姑娘,头都没有偏移一分,“祝你往后的每一天每一秒都得偿所愿,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路泽心中一滞。
他得到了曾经想得到的,然而他也明白,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一刻,没有开始的,已经结束了。
他如愿加回了江白的某信,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
故事开始在三代人生活在一栋小房子里,开始在家里世代务农就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学生。
故事结束在家里出了一个成功上岸的人。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自己曾经无数个瞬间想回来的地方,却感觉哪里都很陌生。
他要小心的说话,不能随心的的发表自己的想法,也没有人能和他争论,哪个出版社的译本更好。
父母长辈都对自己客气起来。
他是家里的陌生人。
曾经那么难以言明的心动,他以为至少心里会很难过。
并没有,他像往常一样,工作,休息,并无不同。
偶尔翻到朋友圈相关的信息,都像是做了一场很久远的梦。
大梦一场,梦醒时分,自己从未走出过故乡的土地。
年岁渐长,家里开始给他安排相亲。
貌似所有村里出来的人都很难逃得开这一过程,他被架在高粱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他对桌子对面坐的每一位女生,每每告诫自己,不要去做比较。可是下意识地举动却是很难更改。
要是江白,绝对不会吃这么少。
要是江白,绝对不会穿这个样式的衣服。
要是江白,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要是江白,绝对不会说这句话。
要是江白,绝对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要是江白,绝对不会这么的做作。
要是江白,
.......................................
不可能是江白。
他鄙视自己总是拿她们和她做比较,但是有下一次,还是会无意识地生成想法,然后用她的逻辑思维去回复另一位自己并不熟悉的陌生人。
结果显而易见。母亲苦口婆心“你年纪不小了,该考虑这事情了,不能每次故意把别人气走。”
路泽并不是故意的,一而再再而三的习惯性举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习惯如此可怕。
规律形成的思维反射和肌肉反射,记忆中已然模糊的人按照既定的轨迹,他也一直在按照既定的轨迹去行走,这么多年,一直在路上,从没有能到达的目的地。
而当初拿走的小黄鸭一直摆放在床头,
每天都在和自己说:加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