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独自在家昏睡,窗外炽热的光,隔着窗帘还是几次逼迫她睁开眼睛。
他发消息:“去书店?”
她说:“好。”
他们只说过几句话,他没有弯弯绕绕,又正中下怀。她打起精神,赴约。大V领的白T扎进包臀的紧身牛仔裙,蕾丝胸衣隐约浮现,戴上在清迈市集上一眼看中的顶紫藤色编织贝雷帽,两颗珍珠耳针,一双裸色的细带凉鞋。
清迈的旅行,激发了她体内蕴含的某种力量,是在毫无羁绊之下,滋生出的纷纷情欲,又或者只是寂寞。她需要一个朋友。
“有些堵车,得晚一会到,抱歉。”他发来消息。
“不急。”
她不紧不慢的扶着书架,等他来。
她对书店有着寺庙般的敬畏和虔诚感,仿佛哪怕只言片语也能供给生命。她蹲在最喜欢的法国文学书架前,再次翻开帕特里克·拉佩尔的《人生苦短欲望长》,第三页,娜拉打来电话:“路易,是我。”她是读到这本书,才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写作语言。
“到了,一楼大厅。”
知夏走过去,看见他,白色短袖,卡其色休闲裤,脸圆圆的,框架眼镜,像个学生。
知夏笑着打了招呼,就彼此分开了。她又回到书架前,一排一排,慢条斯理的翻阅,把喜欢的书放进手机购物车。感觉旁边有人看她,以为他过来了。“你知道墨西哥文学在哪吗?”
“不清楚呀。”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知夏一看不是他,略尴尬的迟疑了一下:“不是。”
她继续找过去,他跟过来。
“你喜欢法国文学呀,我看你看了很久。”
她点头。
“你看过《追忆似水年华》吧。”
“没看完。”
“那是意识流。”
“嗯。”
“雨果你喜欢吗?”
“还好。”
她不想回答他教科书式的问话,就背过身去,假装继续找书。
“那你都读什么呀?”他拘谨又骄傲的站在两三米外,板正高大,眼神有想隐藏的羞怯感,在躲闪。知夏走到他身后,指给他加缪,蕾拉,帕特里克·拉佩尔几部自己刚读过的书。
男孩子感觉到她的不耐烦,客气的告别:“遇见你很荣幸,希望还能再见。”
她机械性的笑了笑,她不喜欢这样的男孩子,说话慢悠悠好像要在脑子里转三圈。觉得自己有品味,却又因循木讷,显得无聊。知夏认为他们对真实的生活了解太少,也缺乏真正的见解。
“我结束了,走吗?”知夏发消息给一何。
“大厅见。”
已经天黑了,他们沿着街道散步,初夏的晚风吹过来,不冷不热,温软舒适。
“现在是最好的,随便走在街上都很舒服,也没什么人。”
“旁边都是办公区,还放假呢。”
知夏想起读书时候的恋爱,就是这个时候,也是同他们散步。
他说,你比照片好看。她笑。他说他喜欢游泳,她说她学不会。
“我以前喜欢打篮球,伤了脚踝,据说游泳是唯一没有副作用的运动。”
“我只要头伸进水里,什么都看不见,不能呼吸,就受不了。”
“需要克服恐惧。”
“我还没有准备好。”
“我小时候,反而更勇敢,一个人学习自行车,双脚离地,从陡坡上冲下去,试图掌握方向,躲避障碍。摔倒了,也没有怕痛。”
“现在怎么了?”
“会觉得面前是一个很大的障碍、一堵墙,自己搞不定。”小时候,知夏运动、学习,都是数一数二的,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好。可越长大,感受到的越多,身上的力量反而越少。
“那就等等,等自己觉得可以了。”
“好啊。”
他们走的越来越远,没有目的地的左转右转。他认真、幽默、懂得倾听和回应,她也始终笑呵呵的,愿意说更多。他说知夏像南方女孩子,声音软软的,很温柔,偶尔娇嗔,做出的小表情,他看着会笑起来。他们讨论自己喜欢的事情,讨论爱情,以及为何不再渴望爱情,向对方聊着关于自己所有的事。
“去年冬天,我跟朋友去了新疆,在和田的宾馆打电话包了一辆车,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天没亮,司机就来接我们,一辆破面包车,零下十几二十度,窗户漏风,走到半道车还没油了,司机拎着桶搭便车去加油站,我们徒步在沙漠里走出去很远,饿了一天,饥肠辘辘,嘴里都是沙子,感觉像流放一样。”
“你还有多少我想不到的事?”
知夏看着他笑,假装回想。
“我喜欢那种活着的感觉。”
“我总是飞到这个城市那个城市,不是在路上就是在酒局。有时候一天好几个城市。”
“所以,你要记下,很多很小的事。”
“我会尽量选靠窗的座位,看日落。”
“你没空恋爱吧。”
“会,但不持久。”
“上次什么时候?”
“前年,跟一个空姐,我有空的时候,她飞行模式。她回消息的时候,我已经睡了。”
“总该有休息的时候吧。”
“休息几天,又能怎么样呢?像一个中转站一样,停留离开。”
“所有恋爱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吧。”
“我只是觉得这太不像恋爱了。”
他们在路边公园,坐下休憩,树上挂着很多串白色闪烁的小灯,气氛慢慢安静下来。
“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以前喜欢一个人,五六年,没有见过面,但很喜欢,很喜欢,觉得自己不会再那么喜欢一个人了。”
“五六年,都没有见面?”
“有一次约好了见面,他订了机票去重庆找我,深圳台风所有航班停运了。”
“都没有见过,怎么确定喜欢呢?”
“因为我跟他说过的话,比任何人都多。我难过的时候,他安慰我,告诉我,他在,一直都在。我能感受到他在,无时无刻,我做任何事,都像跟他一起。后来,我们几个月半年不联系,但只要说起来还是没完没了,像没有分开过。”
“像最好的朋友。”
“是,我想过找一个人代替他,但是没有,被一个人真的懂得,太难了。”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了,也不期待被谁理解。”
“一个人当然可以过得很好,但那种共鸣产生的微妙,太美好了。”
后来,她说她不再渴望爱情,想要自由。他说他想早点退休。
知夏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吴先生,也隐蔽了不想让一何知道的更沉重,更现实的自己。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很多个路口、天桥、公园、无人的街道,他们滔滔不绝的说话,时不时因为彼此话语里的机锋而笑出来,认真对话,也自说自话。
不知不觉到了凌晨,店铺都关门了,他们在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坐在打烊的店铺门口凳子上,周围灯光幽微,连续走了四五个小时,坐下来知夏才感到脚底很痛,她脱了凉鞋,抱住双腿,脚踩在凳子上。
“我上次应酬完喝多了,也像今天一样,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回家。”一何对这一带很熟。
“回家就酒醒了吧。”
“走到半路就醒了。”
她对着瓶口,仰起头,吞下一大口酒。
“你喝酒的样子真好看。”
“是吗。”
“真的。”
她不再高谈阔论了,撕着酒瓶上的包装纸,今天很特别,很愉快,也只能如此了。他的眼神透露出别的意味,她选择回避。撕完的时候,一瓶酒已经见底了,桌上一堆碎纸屑。
他想送她回家她拒绝了,凌晨一点多,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他们俩继续走着。
“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多好,好想跟你这样一直走下去。”
知夏指了指对面路口停的出租,告诉他自己走了。
他还是陪她过了斑马线。问她明天做什么,她说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喝酒。他说他等她,等她结束,多晚都等。她没有回应。
她坐上车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回到家洗把脸,张顾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