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怀深深吸了一口气,毅然摇头道:“岭东的一伙反贼,那是反贼的道理。不能简单以皇帝百姓来分割开来。”
苏文指着他大笑道:“你看,这就是士绅的屁股。认为天下百姓是属于皇帝的私有物。
因为你是别人私有物,你不听主人话,就是反贼。”
盛宣怀觉得苏文的笑容有嘲讽之意,顿时极度不适,勃然怒问道:“苏静仙,那你的屁股坐在哪一方?”
苏文笑道:“抱歉了,我只是就事论事。我坐在自己一方,倒没有特意偏向谁。”
盛宣怀顿时记起眼前这位是食煞者,是奇人异士,不服教化之辈,只能悻悻。
他道:“这世界哪有地方没皇帝的?
西洋各国英夷法夷红毛罗刹,每一个国家都有国王皇帝。
我们几千年的传统都是有皇帝的。百姓没了皇帝,就像没了父母,这如何过活?
做人还是要头顶着一个皇帝,有人管着,这才安心。
而且只要众正盈朝,大家齐心协力辅助圣上,肯定四海清平,国泰民安。”
苏文悠悠地道:“几千年来,皇帝也不曾让百姓过得什么好生活!
估计众正盈朝,还得几千年后。”
他对曾泽道:“你太小了,学那些道理做什么?好高骛远。
先将字认好写好才是正理。”
又对曾泽姑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躲入观中青灯古佛,估计也没什么前途。我听说白云观的男女弟子现在都下山入城,加入联盟去劳动了。
扫大街,拧螺丝,下田种地,头顶日月,汗流浃背。
劳动者理论,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劳动,因自己的劳动而获取公平的报酬。
不劳动,就没得饭吃。
你多数干不得的。”
曾泽和他姑姑,士绅阶层在他们出生之时就打下了烙印。想抹掉这个烙印,转而认同劳动者理论,那太难了。
盛宣怀这才拍掌叫好道:“苏道友此话有理!你们自小锦衣玉食,生来就高人一等,让你像普通人做工,砍柴煮饭,你们也做不来。
读好书,将来能做官。
运筹帷幄,劳于心治于人,建功立业,这才是我等士人该有的抱负。”
苏文笑了笑,觉得盛宣怀说出这话是理所当然,这是自身阶层该有的追求。
这时何有求急急走来,在盛宣怀耳边低声道:“有麻烦了。我们被海盗盯上了。”
“这一带的海盗,以张保仔最是势大,他傍了将级郑一嫂做姘头,有将级撑腰,海里无人能制。”
“若是普通货物,走些门道交些钱财,也能通过。问题我们这货特殊,最怕走漏了风声,这才被人盯上。”
盛宣怀一惊,深深看了苏文一眼,赶紧道:“我们到前头说。”
两人赶紧到前头去商量。
曾泽两人见盛宣怀走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曾泽嘟囔道:“姑姑,不,哥哥!
我们还是不要学什么理论了。听得我迷迷糊糊,我们回家去吧,我想娘亲了。”
他姑姑却猛然气势一涨,像褪去了一层保护色。
对着苏文深深作了一揖,再立正,然后正色道:“某以为,道理不能单看屁……股坐的位置。
在当今时世,有些比个人的位置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救亡图存。
某曾钻研过许多洋人书籍和报纸,也曾与许多洋人交谈。
在洋人口中的新大陆,两百年来不知多少土著亡国灭族。
在南洋,在天竺,在非洲,无数人沦为奴隶。
举世危机就在眼前,我们却似乎都瞎了,竟然无人能看清这个局势。
大家还沉浸在我们的泱泱大国的美梦当中,不可自拔。”
苏文一愣,不由深深看这女子一眼,心道:这个女子有点不同。
“至于理论。有些理论听着很好,可是不顶用,不经打。
既打不过太平贼,也打不过洋人。
太平贼光脚的,尚且打不过,洋人无数国家,个个跨越万里海域而来,一两万人就能战胜十万官军,他们力量如此强大。
我们仗以为利器的这些儒家理论真能保护我们吗?”
“湘军……那些人一直以为只要大家齐心协力,遵循圣人教诲,人人是圣人,再让普通士兵获得大船利炮,便能横扫太平贼,抵御洋人于海外。
但是他们都看不清时世。
我们国家落后的不是武器,不是术法,而是法度。”
“法度?!意识形态及制度之争,有点意思了。”苏文再次点头道,“说下去。”
女子再次沉声道:“无论是兵器还是术法道理,越能普及到更多人用,这个国度就越强大。
因此洋人个个都能拥有枪支,个个都能学习他们的术法道理。
他们的力量来自万众一心,就算这心其实是贪婪之心暴虐之心。
而我们道理只落在士绅,落在朝廷。”
她嘲讽一笑:“他们将道理,将力量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觉得只要百姓们都去做顺民,听他们使唤,让我们女子都裹了脚,三从四德伺候好丈夫儿子就能使国家强大,民族富强!”
“可是我总认为这不对,所以每每读了我大兄的道理,都难过不已,像在观摩着一头古老的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腐臭的古尸!”
“白云观掌教的术法道理,我其实没途径具体地了解,如今听苏先生解说,反而更有兴趣。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认为总要有一种法度要能抵御洋人,否则我们迟早要像新大陆的人,像黑人,像天竺人那样,要不灭族,要不做洋人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