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排斥那个梦,甚至深深痛恨,因为他总觉得那个梦似乎想要强迫他回想起什么。而那些事是他不愿意知道的。
铃儿,来生,我定不负你。
符胤的话在耳边回响着,在心里颤动着。
那不是他,那是蛊雕深爱着的符胤。可为何他心里会那么的悲伤,甚至连情绪都要积聚到无法抑制想要爆发出来的地步?
他不是符胤,可他心底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一直在对他说,他想成为符胤,他宁愿自己是符胤。
……荒唐,这真是太荒唐了。
玄武像一个动作僵硬的傀儡,从床上坐了起来,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象他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但他马上就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
这里是夷族,他身处的是夷族的客篷,昨天他与蛊雕在这里住了下来,等待那位据说曾目睹穷奇逃往何处的仙士修炼完毕的出关之日。
昨天?他心里一个突兀。那个梦太长太让他深刻体会其中的情感,他无法判断到底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眼角瞥见那抹趴在床边的白色身影,他不禁重重一怔。
"你…"本想开口唤醒她,一个年轻女子与一个男子共处一室,还不知待了到底多长时间,这样成何体统?但在看到那张熟睡的面容的时候,他伸出去想要摇醒她的手却硬生生地顿住。
心里好像有个地方被什么撞开了,不知名的情感迅速将它占据,直至完全填满,霸道而不留情,却温暖。
外头开始有人声在走动,想要斥责的话语来到嘴边却变成一声长叹从两片薄唇间溢了出来。他动作轻盈地下了床,在没有吵醒她的情况下把她移到床榻上,还留有他体温的被褥在接触到的瞬间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
夷族这里的气候这么寒冷,她到底在他床边趴睡了多久?
玄武替她盖好被子,立在床边看着她的睡颜愣愣出神,待他察觉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之际这才慌忙收回自己的目光,转身走了出去。
夷族人生活向来很有规律,尽管长年生活在冰天雪地之中,他们仍旧保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性。
他出来的时候一眼望去,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而在他甫出客篷之际却听见族长与一人的对话。
"术矣先生这次为何提早了这么多天出关?"
"哼,夷族内妖气冲天,你这身为族长的不果断将妖物除去,竟还问我为何如此早出关?"
"那、那是因为……"
"罢了。夷族内同时清气充盈,想必有圣物与之抗衡。如今那妖物身在何处?先待我瞧个仔细再将其除去。"
"那妖物……不,不是……呃,明镜先生?"
"明镜先生?"
会被称为先生的,在青鸳城这附近估计也只有仙士了。
对方转过身来,眯起眼打量着玄武,玄武也自然看清了对方的相貌。
那名被称为术矣先生的男子大约三十上下,道士打扮,手持拂尘,那张五官端正的脸上在论及"妖物"一类言辞之时会显露出相当嫉恶如仇的神色。
玄武朝他点了点头,没有回话,也不在意他是用何等目光打量着自己,加之夷族这边寒冷的天气,气温急速下降了好几度,反倒是族长出声打破了这个僵硬的局面。
"术矣先生,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要向你打听凶兽穷奇下落的仙士,明镜先生。明镜先生,这位是我族的仙士术矣先生,素有神机妙算的称号。"
"她趴在我床边做什么?"他一开口问的不是穷奇的消息也不是嘘寒问暖跟人道早安,而是问蛊雕之事,这个举动让族长和术矣都不禁有那么片刻的呆愣。
族长看了术矣一眼,见他眉心紧锁看着玄武不晓得在想什么,玄武的视线也恰好停留在术矣身上。
这两人一来一往投给对方冰冷、漠然的眼神,令原本就是冰天雪的气候又更冷上几分,族长忍不住轻咳一声,想要转移两人专注的相互对视。
"咳,明镜先生不记得了啊?两天前的夜里你突然身体不适,那位姑娘便从那时候开始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直到现在。你已经昏睡两天了,想必也已经饿坏了,待会我便差人送点清粥小菜到你那儿去。"
两天?他竟已昏睡两天?
身体不适?真不晓得她当时是用何等情况跟族长解说他的状况,族长没有以为他是被她吸干精气而死的就已经是天大的庆幸了。
幸好他是神,完全没感到任何一丝疲惫与饥饿,若换成是普通人只怕现在已经虚弱到下不了床了。只是那个梦也确实太令他惊愕了,居然能令他昏睡两天,可他自己却毫无知觉。
"多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客篷,从头到尾由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一句与穷奇有关的话语,这个举动再度令族长感到无比的错愕。
术矣从玄武远去、消失在客篷前的背影调回目光,瞅向族长:"你们说的她是?"
"蛊雕,妖兽蛊雕。"
"荒谬!一个修仙之人居然还与上古妖兽为伍!"然而,他的视线却再度转回玄武身影消失的客篷前,眼里神色莫测高深,令人猜想不透他到底在思考什么。
玄武再进去的时候蛊雕正好醒来,她的衣衫有些凌乱,长发更是像流水一样倾泻在榻上。她的双肩露了出来,露出胸前一大片雪白却有着伤痕的肌肤,让他看了忍不住马上撇开视线。
"唉,我怎么跑到床上来了……"鹿铃慵懒地理了理那头及地长发,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裳,却好像不大欣赏他那刻意疏离的君子行径,故意对他玩笑道:"该不会是我突然把持不住把你推倒了吧?还是你睡到一半欲火旺盛把我扯到床上吃了?”
末了,她还要附上几声银铃似的笑声,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样的语句从一个年轻姑娘的嘴里说出来有何不妥,反倒是听的人为她感到极为不好意思。
怎么可能……"休要胡言乱语。"他这句话并没有太大的能力能让她信服,因为在说完以后他的脸竟竞蓦地红了。
"可是衣裳脱光了你还能再为我穿上啊。"她的嘀咕却换来他一个眼神狠瞪。其实她说得没错,因为他心里想着的确实是"你的衣裳还好好穿在你身上"这句话。可他觉得多说无益,便没有说出来,没想到却被她给猜对了。
看着他脸上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鹿铃终于放过他结束了这个不大正经的话题:"嗯,我想起来了,你好像不会穿人间的衣服。"
玄武闻言,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衫,但很明显与两天前的完全不相同。
这时,鹿铃再度好开心地笑开了:"你放心,你的衣服是族里的男子替你换的。"
瞥见他好像大松口气的眼神,她又好坏心眼地告诉他:"不过你的身子是我替你擦的,你这两天身体不适,又一直做噩梦,流了好多汗。"
"你……"这有差别吗?不是横竖都被她看光了?玄武浑身一僵,忍不住大吸口气,又气又恼地说不出话来。
吸入肺叶里的寒冷空气非但没让他感到丝毫平静,反而让思绪更加紊乱起来。
符胤,以后,别让她们来,我可以、帮你沐浴,也、可以帮你穿衣……好不好?
澄澈清明的小鹿眼与断断续续却说得极是认真的话语毫无预警地钻进他脑海,让他忍不住眉心紧蹙起来。那是她对符胤所说的话,那段记忆到底是谁的?
"帮我梳发。"她从床上跳了下来,小步跑到他面前,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把玉篦塞到他手里,转身背对他。
他先是被她这个举动弄得微微一怔,随即不发一言握起她的发,缓缓梳理起来。
入手的乌黑长发又软又顺滑,彷如上好的丝绸,这样的触感让他的记忆更加混乱、更加茫然。
忍不住脱口问道:"符胤去了哪里?"鹿铃蓦地浑身剧烈颤抖,过了许久才转身面对他:"不在了。一千年前就不在了。"
但是现在,变成了另一个不认得她的人,站在她面前。他不可能记得那些事,但是他为何会问符胤去了哪里?
"符胤杀孽太重,无法入轮回,必须……在地府受尽苦难。"
原本是不能转世的,可是……小嘴微张又闭合,尝到的是满口的苦涩。
"是吗。"他淡淡地回应着,松开她的发,把玉篦放回她手中。
"梳好了。"
符胤说过来生不会负她,可符胤没有来生,她又不像是那么轻言放弃的人,那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对着他说喜欢?
"等一下!"她突然扯住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看见了……或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绝对不会这么问,可是,到底是什么呢?他到底有没有记起来?
玄武睨了她一眼,毫不隐瞒地全部说出来:"这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你,有那名叫符胤的男子,还有许多我未曾见过的一切。在梦里你不叫蛊雕,他唤你……鹿铃。你说符胤已经不在了,我在想……"他的眉心紧紧蹙着,没有再说下去。
"在想什么?"鹿铃是铃兰花的别名,他们是在漫天飞舞的铃兰花雪中认识的,所以他才给她取这么一个名字。可这一切,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在想……也许我可以试着喜欢你。"
"呀,真的吗?"符胤不在了才会想要试着喜欢她?这也未免太……不过罢了,想必他神玄武也从未与人这么真挚地告白过,很明显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个,那她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
玄武轻点了一下头,他从不说假话。"只是,若你为恶,我一样会杀你。"
"放心吧。"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作恶了。"只是有人说我命中孤煞,会克死自己至亲至爱的人哦。"
"谁说的?"
"一名叫术矣的道士。"
他凝睇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拉起她的手,走出客篷。
鹿铃被他突如其来举动弄得一阵莫名其妙,他拉着她几乎在夷族的街道上走了一圈,最后来到一位道士装扮、正在给人看手相的中年男子面前。那个人,正是术矣。
"听闻术矣先生神机妙算,不如也请先生给明镜看看吧。"
术矣抬头一看,见来人是他们虽感到颇惊讶,却仍说道:"那么请明镜先生把右手伸出来。"
当玄武把右掌伸到他面前的时候,鹿铃看到他的脸上有那么片刻的呆滞。他握住玄武的右掌瞪着他的手相看了半天,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时四周已围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如何?"玄武不冷不热地问道。
"你、你……"术矣瞪大双眼用手指着他,全身都在颤抖,却仍是半句话也挤不出来。
玄武收回手,再度握上她的,当着众人的面,淡淡地向他丢出一句:"术矣先生神机妙算也不过是浪得虚名,以后,就请别再说鹿铃命中孤煞,专克至亲至爱之人了。"
不是蔑视也不是鄙夷,只不过是一句再也简单不过的请求,却被他弄得既直接又复杂。
语毕,他没有向术矣询问穷奇的下落,也没有理会夷族族人的指指点点,拉着她一路漫步远去。
"这个叫明镜的仙士实在太过分了!"他们两人走后,族长闻风急急赶来,拐杖忍不住往地上重重一击。"术矣先生,你没事吧?"
本以为术矣还没从被玄武的蔑视中苏醒过来,岂料术矣却用手指着玄武和鹿铃离去的方向,几个字无比激动地从他口中迸发出来:“他……他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