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谢沉渊也有这样一个妹妹。
小小的,软软的。
最爱穿粉色的裙袍,活泼起来两支步摇的流苏就总会甩到脸上,然后被教养嬷嬷规训公主礼仪。
每次,她都是做个鬼脸就跑去谢沉渊的书房。
太子书房,教养嬷嬷不敢擅入,所以也就只能作罢,这招屡试不爽。
但是那一年,大夏入侵,他的国家战败。
为保国民无恙,他的父皇承诺年年岁贡不断,甚至忍痛将他送往大夏作为质子,直到成年方可接回。
那一年,他十岁,再也没见过妹妹。
而那一年,大夏的宫内被送来了各个小国的质子,有的哭喊,有的逃跑,但都无济于事。
可是天子本就要承常人所不能承之苦,才坐得这常人不可坐之位,所以即便是身为质子,谢沉渊也一刻没有丢到自己身为一国太子该有的礼仪和学习。
他相信,等有朝一日回归故土,定然要强盛自己的国家。
然而两年之内,大夏皇帝就将岁贡又抬高了三次,小国无力承担,干脆集结在一起发了兵,誓要踏破大夏的国门,将他们的质子迎回。
许多质子得知消息振奋不已,早早收拾好细软就等小国联盟打进皇宫了。
但,现实却给了他们一个响亮的耳光。
大夏的国力和兵力都实在强盛,小国根本不是对手。
而大夏皇帝为惩罚小国‘忤逆’犯上之举,将所有质子们都送进了净身房。
一共十八个人。
有的半路就死了,有的是结束后死了,有的要跑当场打死了。
所以,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七个。
谢沉渊是其中之一。
从哭天抢地的剧痛和绝望中昏过去再醒来,他其实也很想死,但他又知道,自己不能死。
因为,他的国家被灭了。
他的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全部被屠杀殆尽,曾经的国家彻彻底底变成了大夏的一座城。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
但是,老天却给了他指引,那个在冰天雪地里穿着红斗篷的少女将带着体温的金锁塞给他,竟也在他心里点起一把火。
没错!
自己做不到,那就借别人的手做到!
所以他成了那宫中最谄媚的太监,笑骂全收,尊严和人格,也被他自己放在脚底尽数踩碎。
为了学到身为大内第二高手并且刚从大总管位置上退下来的老太监那门武功,为了获取大夏皇帝的信任,为了助阿音登上后位……很多很多,只要能达成目的,他都可以像条最忠诚的狗一样匍匐在那些人脚下。
可真正杀掉狗皇帝的时候,他却还是很难过。
因为,他的亲人回不来了啊……
“沉渊?发什么愣呢你?”
直到谢致庸的手在眼前挥了两下,谢沉渊才回过神来,镇定自若的笑了笑,“想到一点别的事。”
万幸的是,他还有阿音。
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够放心将后背相互交托的阿音。
“我猜,你是在想极夜的哪一部分会先动起来,我听说唐元树死了之后,继任的那小子也不是个善茬儿,正好也可以以此为借口针对谢家。”
谢致庸摸着自己手腕上的佛珠,将推测说出。
但谢沉渊却摇了摇头,凤眸中是古井无波一般的平静,“我是在想,二叔当时要杀我的原因。”
虽然,他有所猜测。
但究竟对不对,还是要证实一下。
“呵呵,想知道?”
谢致庸笑了笑,随后就抓起了一旁的手杖支撑着站了起来朝门外走,“那就跟我过来。”
管家虽然在稍远处,但也听得一清二楚。
见这黑灯瞎火的两人要出去,不由得就想起了之前谢致庸突然开枪的事情来,满脸都是担忧,可又不敢多说话。
“哎呀放心,我什么都没带。”
看出管家的心思,谢致庸将自己身上到处都摸了摸,又拍着他的肩膀,看着他也爬上了皱纹的脸,“老了,我这两下子,早就不行了。”
谢沉渊也给他一个淡定的眼神。
而谢致庸直接上了车,“大侄子,你开。”
谢沉渊也只是笑笑笑应着,然后发动车子,“我们去哪里?”
谢致庸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声长叹,“龙山墓园。”
半个多小时。
墓园这种地方都在郊外,即便墓碑下躺着的人都曾经非富即贵,不过这个时间段正静得出奇,连一根小草被夜风吹动都能觉得像是有不明物体在暗中坏笑。
而两人就这么慢悠悠的顺着青石路往里走。
偶尔会因为听见有的墓碑前传来快断气的电子念经声而驻足看一眼。
最后,停在一处墓碑前。
【父谢从斌之墓,子谢沉渊泣立。】
“好久都没来看你了啊,哥哥。”
谢致庸有些费力地蹲下来,用手轻轻擦拭掉照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因为只有夜露。
龙山墓园长眠的每一位,都有专人天天打理一切。
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曾经做过某些不可说的贡献吧?
“知道我和你爸的名字,都是什么意思吧?”
蹲着实在不变,谢致庸干脆坐在了地上,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纯手工定制西裤,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是你爷爷的期望,一个能文能武,所以他叫谢从斌,一个智勇双全,但是智勇听着有点俗,你奶奶就给我改了叫致庸。”
谢沉渊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也无话可说。
毕竟,他不是原装进口了。
而谢致庸也不管他,自顾自继续说道,“到了你这一代,兄妹六个,龙生九子,当时也就你还看着像点样儿,但我也不是很满意,老是板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你似的,实在和你爸差太多了!你爸曾经说过,只有笑里才能藏刀!”
“所以,知道你没死缩在道观不回去的时候,我以为你真的要出家,也真的想替你爸崩了这个不成器的怂包儿子,谢家一路走来不容易,而你爸更是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但没想到,你竟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哥,你儿子没给你丢人。”
谢致庸对那墓碑上的照片笑了很久,却突然就好似变了声调,微微地发着颤,“就是……弟弟有点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