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遥一人缓缓向山下走去,脑子里全是凌先生的话,仿佛崖畔这一夜,世界都已倒转,小镇的一切突然慢慢变得陌生起来。
自己其实也不知为何要坚持和凌先生说要远行而去,去争那什么听着就渺茫的万分之一,自己心里也很没底,又不是啥所谓的“天骄”,连打林淼那废材三人帮都有些费劲,以后可该怎么办,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不觉间自己已走回到了自家门前。
李牧遥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夜深时分,娘亲和父亲的房间已然暗去,李牧遥怔怔地盯着房门一会,轻叹出一口浊气,转身刚要迈入自己的房门,另一边便传来了娘亲略带责怪的声音,“洗洗再睡,厨房里有热水,外面那么冷,染了风寒可没人管,疯这么晚才知道回来,天天不知道忙啥偷鸡摸狗的事。”
“哦,知道了,知道了。”李牧遥赶忙轻声答道,转身快步走向厨房,少年心头突然涌上股不知名的酸楚,都这么晚了,娘亲居然一直还没睡。
洗漱过后,李牧遥躺在床上,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凌先生传授的口诀,生怕一不小心就给忘了,“沉道于心,遁去五行,凝气化虚,聚声气海。”
一遍又一遍,直到少年郎就这么呢喃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吃着早饭,李牧遥边吃还在边想着该怎么告诉父母。
突然娘亲猛地拍了下李牧遥的头,说道:“有什么心事!快说!”
妇人眯着眼看着少年,猜测道,“是不是又惹你家沛然师姐生气啦?”
“没有,没有,是….是我想出门闯荡了。”李牧遥不知怎地,突然就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啊!什么!不行不行!你才多大呀!你连隔壁镇都走不到!”娘亲惊愕地盯着他,随后匆忙否定道。
“可是,真的有件重要的事需要我去做,要是不做,我将来肯定会悔恨一辈子。”李牧遥低着头答道,语气却十分坚定。
“五年,不,三年,三年我肯定回来了。”李牧遥迟疑许久,还是选择不将真相和盘托出。
“不行!不行!你自己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吗?”妇人注视着低头的少年说道。
“娘!”少年抬起头与妇人对视。
“牧遥啊,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坏人吗?”妇人声音猛然一低,突然有些沙哑,说罢立刻挪开了眼神。
“娘!”少年站起身,眼神坚定地注视妇人,继续重复着这一个字。
“我就说,这男儿就是不中留,当初生个女儿多好,女儿多贴心。”妇人一边赌气地大声骂骂咧咧,一边收拾着碗筷快步往厨房走去,眼神始终避开少年炽热的目光。
李牧遥父亲此刻察觉异样,亦跟随着走到了厨房门口,靠在门处。
汉子还未来得及开口,妇人的声音抢先一步已压制过来,“都怪你!从小惯着他!他就随你们老李家这臭毛病!想吃屎了,十头驴都拉不回来!”
李牧遥顿时有些语塞。
他娘是谁?
是那老槐树下,双手叉腰,撸袖横立,一人对五妇,骂得昏天黑地!
刺耳的问候声从日出响至日落!
什么家中养的那只公狗的品行不端,正如家风不正,上梁不正下梁歪!
那日,回荡在槐树下祖上八代的名字比他们家内族谱记得还清晰!
开始还咄咄逼人的林家那祖母后来差点当众背过气去。
自此,李家有悍妻!凶名远近闻名!
不过,此刻的汉子丝毫不恼,满脸堆笑地说道,“哎呀,牧遥正是舞象之年,再有四年也该及冠了,老待在这么个小镇确实也不是个事,出去了不要跑远,早早回来一趟便是,牧遥,你说是吧?”
汉子一边说着一边对李牧遥疯狂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
妇人在厨房沉默着站立,依稀可见肩头轻微地耸动,没有任何答话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只见妇人用衣袖狠狠地快速抹过脸,三步并两步走进了自己房间,拿着一个绣帕包好的布囊,不忘白了一眼靠在门侧的男人,呼呵着指挥道,“你拿着这个,去镇头那个老刘头家,把那匹小黑马买了,你跟他说,我说的,就值三十两银子,他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把他给隔壁林寡妇挑水的事告诉他家媳妇去。”
汉子走到面前了,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不停,“那小母马腿粗臀扁,看着就不好生养,代步走远路倒是不错的。还愣着干啥呀,快去呀。”
说完妇人抬头狠狠剜了汉子一眼。
李牧遥父亲走后,娘亲把牧遥喊进了自己的房间,平时李牧遥很少来此,有些陌生,当着李牧遥的面,娘亲从床下摸出了一个红木制成的箱子,箱子看着有些年代了,表面却是异常地干净。
红木箱边缘磨损得有点厉害,中间插着一把铜锁,娘亲边从衣柜底部熟练地掏出一把钥匙开铜锁边说道,“这些啊,都是娘亲平时省吃俭用给你攒的媳妇本,你小子眼光又高,偏偏就瞄上黄家那丫头,都这些年了,才攒下了这六十多两,不过,你爹这两年忙活得还不错,远处几个镇给的工钱挺好的,想着再攒个几年,只要那小丫头对你也还满意,终是差不多了,可惜,这也不中留啊。”
少年被妇人说得脸颊滚烫,眼睛余光看到箱子里各式各样的物件,有两锭较大的银子,不过还是碎银子居多,还有些表面已暗沉可依旧透着贵气的黄金首饰,被红布包裹着,妇人边说话边挑出其中的碎银子用一块灰布包起来,“出门在外啊,财千万不能外露,到外面了,有机会了找点零工做做,勤快着点,咱们家可不是大门大户。”
李牧遥娘亲盯着两块大银锭犹豫许久,终是取出一块,又单独用一块灰布包裹,“在外面可不要与人打架,生人下手可不管轻重,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估计连娘亲都打不过。”说着说着,妇人突然哽咽,“要是真的碰到了歹人,你就把这锭银子都给他,然后就立刻回来,你可千万千万别逞强,你先答应娘亲。”
李牧遥看着娘亲的背影,莫名有些酸楚,不过还是强压着语气说道,“知道的,知道的,放心啦,实在不行,我就往家跑。”
妇人似是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少年,缓和语气说道,“你出去镇上再转转,下次也不知道啥时候再能看见了,记得跟凌先生和你沛然师姐道个别,做人要有礼貌,我给你再收拾收拾衣物。”
李牧遥走出房间,心情莫名有些许沉重,心知凌先生已不在小镇,便挪步往沛然师姐家径直而去,途径门口石狮子处时,诧异地没有丝毫犹豫便一步踏入门槛。
一进门便看到沛然师姐提着一个小木桶,似乎要打井水去,黄衣少女看着径直出现的牧遥也有些诧异,挑了挑眉,说道,“吆,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啦,没有跟那两门神较劲。”
李牧遥见到迎面撞见的少女,一下子四目相对,更是紧张了,原本已到嘴边的话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不知怎地,在她面前,总是会有些莫名的踌躇。
“有话快说,不然我要赶人了。” 少女微皱起眉,催促道。
“沛然……我决定要远行去了。”李牧遥憋了半天,终是说了出来。
李牧遥本想喊师姐,想了想,觉得跟学堂时喊得一样,有些生分,又想着是不是该喊沛然师姐,又感觉有点刻意套近乎。
两个念头在脑中打架不停,结果到最后脱口而出一个“沛然”。
“沛然?”少女努力板着的脸色挂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片刻后稍稍缓和,正色道,“凌先生都与你说啦?”
“嗯。”少年默然地点了点头。
“不许去!你真把自己当大英雄啦!”小姑娘气得把木桶往地上一丢,一双明亮的眼眸直直地怒视李牧遥。
“可是,我必须得去。”李牧遥声音虽小,却十分坚定,眼睛盯着这个从小便看见的少女,不愿挪开,补充道,“不然以后你会伤心,我肯定也会后悔的,很后悔很后悔。”
其实,从初见之日,少年眼里的她便似是从未长大。
“能得很,去打水,给我洗头。”小姑娘愤愤地扭过头,手指着地上的小木桶。
李牧遥抿了抿嘴,拎起小木桶,乖巧地跑去井边打过水,跟着小姑娘一路低着头走进院中,小姑娘走到亭子中一个小石凳旁径直坐下,小石凳下方已然摆放好了准备的铜盆和毛巾。
这个时候,少女突然把头垂下,伸向李牧遥,什么话也没说。
李牧遥呆立了片刻,一时间不知所措。
“快点,快点。”低着头的少女催促道。
李牧遥这才会过意来,极其郑重其事地正了正衣冠,撸起袖子,如一个用心的匠人,先是小心翼翼地拔下了钗子,拔下的刹那,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少年开始伸手解头发,这个可比李牧遥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交错穿插的发丝越解越乱,少年的眉头也逐渐蹙了起来。
过了一会,可能是因为越来越杂乱的头发开始扯疼少女,低着头的那个少女不满地哼唧了起来,左手伸出开始理头上的乱局,右手却是向李牧遥脸上袭来。
不过,随着两人这一阵忙乱的操作,终是把头发顺利解开了。
李牧遥便用毛巾接铜盆的水,润湿沛然的头发,他也是第一次触摸女孩子的青丝,柔软而顺滑,心紧张地提着,双手的每个动作也显得十分局促。
“真的不可以不去吗?”少女突然轻声开口,带着些许平常从未有的委屈。
李牧遥沉默着继续理顺她的头发,欲言又止。
“那你多久会回来?”少女见迟迟没有回应,接着问道。
“先生说最多十年,我想着,怎么也得八年。”李牧遥轻声应道,在这个少女面前没有丝毫撒谎的念头。
“不行!最多三年!到时候你若不成的话,就回来好了。我保证不笑话你,那样我们还有七年,七年慢慢过的话,很久的。”少女如小姑娘一般细心地规划着,声音很小,语气平和而认真。
“嗯,好,就三年。”李牧遥不自觉地点头应道,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
平日里总是一板一眼的她其实从未与少年这样说过话。
此刻的少年愣神于满手秀丽的青丝,青丝后有少女若隐若现的清秀面庞;此刻的少女在注视水里的倒影,水中影有少年炽热滚烫的目光。
这一刻,时间缓缓,停滞不前。
“好啦好啦,你别弄啦,磨磨蹭蹭的,就你这样,三个月就回来吧。”小姑娘红着脸边抱怨边麻利地洗起头发,不到一会,便收拾完毕。
长发擦干后,就这么披于肩上,素面朝天。
不管看过多少遍,他都会觉得面前的她很好看,世间应该难再有比她还好看的女子了。
此刻的少年有些恍惚,却很坚信。
“有什么想带的吗?”少女认真地问道,将他的思绪拉回。
“凌先生给了我一个黑葫芦,我想带点青桑酒走。”
“跟我来吧。”少女接过葫芦,领着牧遥来到自家酒窖,熟练地打开了一坛酒水,开始往里面倒酒,一坛倒入后,小葫芦似乎毫无反应,轻摇之下,仿佛空的一般。
小姑娘皱起眉,接连倒进去五坛,才将将听见丝丝水响。
“就这样了,不给你装了,喝完就回来吧。”少女面露浅笑,拿着小葫芦递给李牧遥。
李牧遥接过后,感受到葫体上沛然师姐抓过的温热,一下竟也脸红了。
少女眯着眼,目露凶光地盯着少年,警告道,“我可跟你说好,你要敢变成酒鬼,回来了我就把你腿打断!说到做到!”
李牧遥抿着嘴乖巧地点头,刚要伸手掏钱,被小姑娘狠狠瞪了一眼赶忙缩回了手。
少女厉声道,“你要干啥!欠着吧!反正你欠我的多着呢。”
少年又是沉默地点头。
“你在这等我一会。”少女说完便疾步往自己房间跑去,过了一会,拿了只绣有素黄小花的精致锦囊小跑了回来,“呐,这里面有个小钗子,是我娘给我的,你路上碰到了喜欢的姑娘,就送给她,别那么小气,不然你这样的,是找不到媳妇的。”
说完少女径直伸出右手掐着李牧遥肉肉的面庞,认真地补充道,“不过,你要敢送给狐狸精,回来我就把你腿打断!你知道的,那些狐狸精,可是不会要一个瘸子的。”
李牧遥错愕地盯着正掐着自己脸的少女,有些语塞。
少女没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将锦囊一把塞到了他口袋里。
“去吧,早去早回,别弄得生离死别一样,打不过就跑呗,反正你跑得快。”
“嗯,知道了。”沉默的李牧遥终于开口点头,少年抬头用力看了黄衣姑娘一眼,此时的他想把这个画面用力刻到脑子里。
下一刻,少年一咬牙,转身便大步而去。
似乎再犹豫片刻,他便再也走不了了。
黄衣少女见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宽敞的院落里顿时静如止水,少女一人默然走回铜盆旁,无声无言。
静置的盆中水荡起了阵阵涟漪,碎了水中影。
少男少女之情,正如青桑山上垂落的泉水。
饮月而满,天然而成。
澄澈见底,最是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