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内心早就乱得一塌糊涂,面上依旧努力保持平静:“我、我说第二次,就是第二次!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听她这样罔顾事实的强词夺理,沈故言只是垂下眼皮,淡淡道:“看来,殿下不喜欢。”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拿楚长欢手里的盒子。
手指还没有触碰到边沿,盒子就被她先一步藏到了背后。
“谁说不喜欢!”她一时心急说了真话,回过神来赶紧咳了几声来掩饰,片刻后,才干巴巴地开口,“确实不喜欢,但……勉强能看,再说了,你沈公子现在是正五品户部郎中,哪里还能再把送出去的礼物要回来?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吗!”
沈故言说不过她,只好点点头,从善如流地全盘接受了:“是。”
“还有啊,我虽然收了你的礼,虽然住在你这儿,跟你天天称兄道妹的,但我一定要跟你再重申一遍,”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生怕他听不清似地,还凑近几步,朗声道:“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这句违心的话,说第一遍的时候她确实难受极了。可奇怪的是,随着她反反复复的提及,说出这句话,似乎不再需要太大力气。
甚至于就连沈故言,对这句话也没了太大反应。
他甚至能够回以儒雅一笑:“是,微臣谨记。”
她一噎,不大自然地别过眼睛,摸摸鼻子,小声道:“也不用谨记,就、记得就好。”
沈故言没搭话,只是淡淡颔首,目光流转间,正看见门外庆喜牵了马车立在那儿。
楚长欢立刻反应过来他要出门,她看着天边西沉的日头,奇道:“这么晚了你去做什么?”
“西丞郡守久病未愈,他的嫡子娶妻冲喜,在郡守府摆了场喜宴,县里的大小官员都要前去见礼,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京官自然也要去。”
楚长欢看着他,准确来说,是看着他的眼睛。
她担忧道:“那你的眼睛……”
“无妨,只是去见个礼,不会久留,会在入夜前回来。”他宽慰着她,在她点头后,转身离开。
……
楚长欢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然落了一拍。
“沈故言。”她下意识唤了一声。
听到声音,他蓦然回首,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深呼吸了一下,勉强挽起笑容,温声说着,“就是想问问你,晚饭我还要等你吗?”
沈故言跟着一愣,随即笑着摇摇头:“不用等,你先吃。”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楚长欢捂着自己空落落的胸口,一时愣神。
记忆里,她不常见过他离去的背影,他们两个之间,率先离去的,总会是她。
而沈故言,总会是那个目送她的人。
所以她极少感受到分别的滋味。
印象最深的那一次,
不止是分别,
而是真真正正的生离死别。
承徽四十三年腊月初八,诏狱
她持剑在前,又打退了一波守卫,转身拉过沈故言的胳膊往外冲,赶来支援的守卫却一反常态地退了出去,楚长欢没时间思考,带着沈故言还有他身后的沈家老小一起逃了出去。
门外,楚君彻早已等候多时。
月色打在她们一众人的身上,恍如隔世一般,楚长欢立刻架剑挡在沈故言面前,目光逡巡在守卫之间。
他们将诏狱围了个水泄不通,只凭她一个人,强攻是绝对攻不出去的。
她按了按眼神,重新看向面前楚君彻的脸上。
他一袭朝服,坐在高头大马上,好不威风。
他冷眸看着她,面露讥讽:“楚长欢,我看你真是疯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事能吓退她了,楚长欢扬起脸,那上面血痕和着脏污,她紧了紧抓着沈故言的那只手,努力保持平静:“御赐宝剑在此、”
“圣上口谕,废黜宝剑,楚长欢,你手里的剑已经威胁不到任何人了。”楚君彻冷笑一声,徐徐道,“父皇念你年幼,不与你计较,不过、如果你要是继续一错再错,被废黜的,可就不只是你手里的剑了。”
事已至此,沈故言已然料到了结局,他摇摇头,不想让她为难,主动抽出自己的手。
他刚有动作,楚长欢的手却攥得更死了。
“殿下、”
“你不许说话。”她偏过头,冷冰冰地叱了他一声。
说罢,她上前两步,昂首挺胸地立在他面前,不高的身量,却妄想成为一堵墙。
她不算一个坚强的人,更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也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竟然会这样孤注一掷,不顾后果。
为了他。
楚君彻深知楚长欢那八匹马拉不回来的倔脾气,也懒得和她浪费时间,大手一挥,两侧的守卫涌上前来,架着沈家人就要将他们带回去。
沈家人从始至终都是静默的,也可能有过哭喊,只是楚长欢没听见。
从劫狱伊始,她在宫门前见到扈天的那一刻起,心跳声就已经作响在她的耳边,一下一下,愈演愈烈。
除了沈故言的声音,她什么都听不到。
沈故言也要被带走了,她架剑反抗,还没挥动两下,领子却被人大力薅了过去。
御赐宝剑“砰”地一声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掌风袭来。
啪——
“殿下!”
楚长欢听不到沈故言的声音,她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是让人头疼的嗡鸣,等回过神时,她正趴在地上,左侧脸颊火辣辣的疼,挣扎着抬起头,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楚君彻的手劲极大,楚长欢的脸又娇嫩,一记掌掴,在她脸上留下了极其明显的掌印。
在场众人仿佛也随着这响亮的掌掴声而全部静止。
她趴在地上缓了片刻,抬手抹掉嘴角的血,咬牙爬了起来。
楚君彻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眼里瞧不出半分怜惜,只有嘲讽和戏谑。
“楚君彻,你觉得我疯,可如果今日被诬陷下狱满门抄斩的是扈家,你只会比我更疯。”她扬起脸,凝视回去,气势不输他半分。
楚君彻哂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摇了摇指头说道:“不,楚长欢,你所说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发生。”
“我有军权,有实政,朝野上半壁江山都以我马首是瞻,我有能力护住我在乎的人,而你,楚长欢,你有什么?”他勾了勾嘴角,指头重重点在她的脑门上,推了她一个趔趄。
“没了父皇的宠爱,你、什么也不是。”
楚长欢看着他恶毒的嘴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说的,是对的。
她拥有的一切都是源自于父皇的宠爱,她就像是昭乾宫里豢养的一只宠物,凭借着皇帝对于先皇后的爱意与亏欠,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个由他亲手构建的美梦里。
可只要是梦,总有醒的那一天。
活了二十年,梦,终于醒了。
“楚长欢,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楚君彻继续讥讽着她,“懦弱、愚蠢、遇见事情就只知道哭,你还能做什么?当公主,你德不配位;当女儿,你不孝不忠。就这样,你还妄想用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劫狱救你的丈夫?楚长欢,你不会以为只要你这样做了,你就算是个合格的妻子吧?”
话落,他上前几步,附身在她的耳朵,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沈家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啊。”
楚长欢眸子一凛,立刻抓住了他的领子,大声质问:“你什么意思?你都知道什么!”
楚君彻没搭话,不屑地剥掉了她的手,直起身,朝着那些守卫的方向立起手掌,一挥。
“不要!”
她不想放弃,她还想再做些努力,可身后,沈故言的声音应声想起:
“殿下。”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楚长欢转过身,看见他摇摇头,后又双手作揖,神色郑重地朝她的方向深拜了一礼。
他在做最后的告别。
体面极了。
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漆黑的大狱里。
楚君彻看完了戏,跨上马背正要离开,却又被半路杀出的楚长欢拦下。
“楚长欢你找死吗!”他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勒紧了缰绳。
楚长欢站在马下,双手张开,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没消的掌印,她轻启朱唇,声音平静得可怕。
“带我去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