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给Carl留了张便条,定好早餐,鹿溪便直接离开了。
出租屋里,被打理得很好,依旧是干净整洁的模样。
看来保姆尽职尽责,以后外公外婆的生活,她也能放心些。
鹿溪蹑手蹑脚地走进卧房,却发现空无一人。
桌上有外婆的字条,原来外婆昨晚一直是待在医院里照看外公。
也是,换作是她,这种关键时刻也会紧张到寸步不离。
从屋里搬出来圣诞大礼盒。
鹿溪将每一样礼物都拿出来一一摆好,一一擦拭到锃亮。
不知何时开始,一点一点的失神。
她忆起往日的时光,感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
只要想到经历了那样的事情。
她就觉得永远都回不到这个世界了。
她没法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也没法放过自己。
羽。
他说喜欢像百合一样的她。
他说想保护那朵纯洁的百合。
可她。
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
已是沟壑纵横,斑驳累累。
就像那道白月光,在遥远的天那边,总是很神秘地存在着,人们觉得它好美,好梦幻,好想去深入地探索追随。
可真实的它,只是一颗凹凸不平毫无生机的星球,表面都是碎石粒和浮土,以及许许多多被小天体撞击形成的撞击坑。
如果哪天,月球真的近距离靠近地球,人们只会感到大难来临,惶恐不安。
她的羽。
原谅她无法告知真相,原谅她的胆小怯弱。
就让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最后一点美好吧。
只是没有想到啊,永不分离的誓言,会亲手葬在她自己手里。
羽。
对不起。
“你值得更好的女孩。”
亲吻了一下橙色录音机。
她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装回去。
手术室外的等待,是漫长的不安和煎熬。
从蓝色的术前转为红色的术中。
人们总怕那条生命线永远地变成了直线。
所有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和无力。
只有安心的怀抱,才能稍稍缓解对方的情绪。
寒冷的冬天,手心里却还是布满了汗。
外婆静静地站在门前,一动也不敢动。
有那么一瞬间,看到外婆的眼泪和坚守。
鹿溪也同样红了眼眶,可却不知道是为了外公,还是为了自己。
站在走道里,好似处在生与死的十字路口上,孤立无援。
灵魂似乎还被搁置在某个荒野的现场,可在外婆面前,她却只能把汹涌而来的难过和恶心强压下去,用神态自若来掩饰口罩下的谎言和局促。
有时候她在想,一个人的灵魂,在离开身体的那一刻,能看遍整个世界吗?
如果可以,她想再亲眼看看羽。
要是能转世投胎的话,下辈子,就不做人了,做一头真正的灵鹿,与清风为伴吧。
这样,就不用再经历悲哀和痛苦了。
终于,那刺眼的红灯变绿了。
外婆赶紧跑过去询问,医生表情严肃,说目前的手术还顺利,生病症状比较平稳,但是病人之前脑组织已经受损,以后可能还是会出现偏瘫或者语言障碍等后遗症,要做好心理准备。
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外婆擦干湿润的眼角,终于将心底压抑已久的气息吐了出来。
“我的溪宝啊,这两年真是苦了你了。”
外婆心里清楚,她的宝贝外孙女从不喊累,从不向他们诉苦,但越是这样他们才越是觉得心酸与心疼。
鹿溪抱住外婆。
“没事的,外婆,我不辛苦,反倒是让你们受苦了。”
外婆有些哽咽。
“傻孩子……”
鹿溪拍拍她瘦弱的背。
“要是没有你,我和你外公现在怎么可能还好好的。”
要是没有你……
怎么可能还好好的……
手一时间僵住,她颤抖着嘴唇和鼻翼,不知如何接话。
原本着手的自杀计划。
原本的心脏移植手术。
她该怎么办——
谁能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以往那些能支撑她走过痛苦的心灵鸡汤,总是会被那些梦魇吞噬掉。
午夜时分,她都是拿着被子蒙着身子,静静地蜷缩在房间里的最角落。
颠倒的时差让她的时空和神经都有些错乱。
有的时候,看着依然清纯的双眼,她又恍惚地觉得,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或者,是不是她只是掉进了一个盗梦空间里,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可当揭下口罩,她又觉得一切都真实的那么可恨,那么无助,就连心灵都开始扭曲。
这一刻,她甚至恶毒地想,如果没有外公外婆就好了,如果她什么都没有就好了。
那她不日就可以消失在雪里。
不用再被噩梦缠身了。
不用再经受折磨了。
毫无眷恋。
永远地。
永远地。
消失在人世间。
午后,等外公沉沉睡去,来到画廊。
望着画廊里的清静优雅,岁月静好。
鹿溪觉得自己好像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那种不配站在这里的感觉。
让她连一步都不敢迈进去。
“鹿溪?”
听到金老板叫她,她才慢吞吞地挪步进去。
“金老板。”
“这次放假这么早啊?”
“嗯,这次提前了。”
她环顾了下四周,画廊里好像只有他俩。
“还没到开工时间,你就来了呀。”
“金老板,我现在可以画吗?”
金老板有些惊讶,别人巴不得偷闲,像鹿溪这种工作狂他还真是少见。
而且,她怎么还戴个口罩。
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研究。
“你想画就画吧,哦,对了,那你帮我看着点画廊,我出去见个客户。”
“好的。”
鹿溪轻轻应着。
金老板着急地揣上一幅画就走了。
她关上画廊的门,将她的画板和画画的用具搬到了院子里。
此地无人,口罩有些闷,她便卸了下来。
画纸和画笔都很熟悉。
可第一次,她不知道怎么下笔。
生命的绝笔画,她该画会成什么形状。
手不停地颤抖着,脑海里始终冒着一个念头。
那就是——
杀死自己。
杀死这个,肮脏的自己。
这个可恶的自己。
雪从枝头啪嗒掉落。
直到等她反应过来。
画上只有一些颜色深沉,惊恐又慌乱的抽象线条。
极端的孤独和绝望,令人毛骨悚然。
像魔鬼一样,要拿着刀钻出来恐吓她,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对准她的命脉。
“啊——”
那种恐怖吓得她瞬间就丢掉了手里的画笔。
她不敢看,紧闭着双眼,像疯了一样,用力撕扯着糟蹋着那幅画。
她有什么资格去死。
她怎么可以忍心丢下外公外婆去死。
大朵大朵的雪花塞满了她的胸腔,罪恶感、愧疚感、痛苦感,直接将她吞没。
她内心不住地对着割离出去的另一个恍惚的自己呐喊着:
鹿溪,你有什么资格死。
你这么脏,连死都不配。
不配上天堂,连阎王都厌弃。
Carl从洗手间出来,就撞见一幅凄婉的美人图。
雾珑烟,云中月,花间雪。
一个修长瘦弱的女子,身着新中式民国风冬衣,趴跪在青色汀石板上,长发散落一地。
绝凉凄美。
那些被撕碎的画纸。
就像雪花,一片一片。
飘落在院子里。
鹿溪抬起脸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目光迷离地看向他。
Carl一时间僵在了原地。
那张脸,那眼神,真的太让人震撼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庞啊!
苍白得比雪还要透明。
凄惨的十字架,搁浅着楚楚可怜的破碎感。
像是下一秒,只要他伸手轻轻一碰,就会和这个世界一起幻灭。
那眼神里,盛满着悲伤、不安、恐惧、愧疚、绝望和无措,崩溃至极。
像是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里飘忽游荡,不知道最后会游离成什么样的泡沫。
她怎么变成了这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Carl走过去,准备将她扶起来。
可她像受到惊恐和胁迫一般惊慌无措,失神地看着他的黑色墨镜,狼狈地不住地往后挪退着,好像他会伤害她一样。
“你没事吧?”
刚刚她又看到了雪里不堪的画面,好像某一个人也是戴起了墨镜。
冻得发青的手指紧紧抓着衣摆,试图在天旋地转中控制干呕的感觉。
见她非常抗拒和防备,他便不再靠近了,而是将墨镜取了下来。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
线条流畅,独特迷人。
摘下墨镜的那一瞬间。
没有这双眼睛的记忆,也没有从他的这双眼里看到任何的邪恶,反而带些魅惑和贵气,她绷紧的肌肉才松下了些。
“没事,只是累了。”
Carl见她卸下了一些防备。
便将目光放在满地的碎纸上。
蹲下弯曲手指随手捡起了一片。
没想到她忽然爬过来抢了去,低着头,紧紧抓在右手里捏得皱皱的。
“不要看。”
怎么回事,昨天才见过,还留了纸条给他,今天怎么如此陌生。
Carl无奈地摇摇头,“好,不看。”
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又恢复成了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喂,你趴着不累吗。”
这个姿势,确实很狼狈。
鹿溪踉跄着悠悠站起,这才发现膝盖疼得不行。
她一张一张将碎片拾起,又拿来扫帚将院子打扫干净。
Carl默默地反坐到木椅上。
手肘杵着椅背,他玩捏着墨镜,默默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意味不明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想到清晨纸条上的临别留言,不,应该说是临终遗言,他冷静地问道:“喂,你真要那么做?”
仰望着白蒙天空,任冰冷的雪花落在眼角。
她轻轻嗯了一声。
至少,那个即将离世的孩子,可以拥有一颗鲜活的心脏,带着她的那一份重新活下去。
“你想死的话,也用不着这种方式啊,起码留个全尸吧。”
鹿溪睫毛微颤。
“谁说……我想死。”
那双丹凤眼微眯着,好整以暇死死地盯住她,让她心慌。
Carl扯起嘴角,冷冷的一笑。
“某人打着捐善的幌子却做着杀戮之事,对自己可真狠呐。”
“既然你为了钱,能将尊严和命给卖掉,不如我出双倍,卖给我吧,反正我们也合作了这么长时间了,而且,万一你被割了心脏,买家没把钱打到我的卡上,我不是人财两空吗,难道,日后要我去找你外公外婆还债,可怜了老人家,年纪一大把,还不能安享晚年。”
刻薄冷漠的语气比冰子做的刀还挫人心骨,可化在心里,却让她冷静清醒很多。
鹿溪幽幽地看向他。
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狼的野性和一种无法言明的神秘。
她能相信他吗?
“你买我,做什么?”
“你除了画画,还有什么。”
这句反问让她一时语塞。
是啊,她除了画画,一无所有,甚至连身子都是不完整的。
“我……”
“你不会是想给我暖被窝吧。”
鹿溪气得别过脸去。
两朵红晕乎地爬上脸颊,与她脸色的苍白十分的不协调。
Carl再次冷笑了声,转过身去。
“放心,我身边美女如云,还轮不到你一个毁了容的。”
并不是开玩笑,他只是单纯的羞辱。
像一把盐撒在未愈合的伤口,心如刀绞。
她刚刚的脸红,此刻显得真是可笑。
鹿溪将碎屑倒入垃圾桶里,面无表情端坐到他对面。
Carl从衣服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极其冷漠地扔给她。
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没有了玩味,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轻蔑和异常的冷酷。
“给你个台阶你就真下啊,你不是早就把自己卖给威尔了吗,你想借死逃跑,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样桀骜凛冽的Carl,那种来自深渊的鄙视,让她无端地受着羞辱,坐立不安,却无处逃遁。
而且,他说的话满是讥讽,竟一句也听不懂,背后的前因后果一团迷雾,她恨自己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早就卖给了威尔。”
“你自己打开文件看看,上面可有你的签名和手印。”
总觉得像掉入了什么阴谋陷阱,鹿溪惶恐不安打开了文件。
颤抖着看完所有的文字。
她难以置信,怒不可遏。
……
——本人自愿将个人作为抵债嫁与威尔先生。
——在服侍期间,本人愿遵守一切规则,并遵从威尔先生的一切吩咐。
——年满18岁,合同即生效。
——如若不从,威尔先生可向其索取十倍赔偿。
……
不!——
不可能——
她怎么可能签下这样的合同。
这不单是卖身,简直是把全部的人身权利和自由都给卖了,这跟奴隶有什么区别!
可最后一页的落款签名——鹿溪。
是她的字迹。
还有她的手印。
“这是你们捏造的吧!我从来没有签过这种东西!”
鹿溪愤恨地站起来,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她现在已经将Carl凌迟了一百遍。
“你可以拿去鉴别,千真万确。”
Carl的斩钉截铁,都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失忆忘记了什么。
“那上面的五百万贷款是什么意思。”
五百万……
这么大一笔数额,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惨淡的季节,天空灰得不像话。
把天上的泪和地上的心都变成了砒霜。
白皑皑的雪凝结在枝桠,流着萧瑟冷寂的毒液,写尽了衰亡。
她多么希望,这一场冬过后,世界上那些可恶的人和事,包括绝望的自己,全都被砒霜毒化,连一丁点渣子都不要剩。
脑子里,还在不停地回荡思索着卡尔冷酷无情的宣判。
——你母亲,何素梅欠的赌债,她说你帮她还。
——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会找上你,为什么只买你的画,还不是因为,威尔看上了你。
——要不是看在威尔的面子上,我又凭什么借钱给你外公治病。
——毕竟你以后就是威尔的人了,我给你重新介绍一下,我的真名,叫凌墨。
——凌墨,记住了吗。
——我这次回国,就是带你走的。
此时,积满着厚雪的巷子,变成了一条铺满白色彼岸花的黄泉路。
那巷口,是花卷丧命的巷口。
也将会是一切的终点。
鹿溪拳头捏紧,手里的那份文件仿佛顷刻间要化成碎末。
何素梅——
新仇旧恨,你要怎么算!
像一个饱经风霜摧残的战士,鹿溪直直地立于熟悉的巷子前,做着诀别。
她试着抓住那把仇恨的雪种,饮鸩止渴,塞进胸口,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身后的凌墨拽酷又慵懒地叮嘱着她:“喂,搞快点啊,我可不想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