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5日。
这缠绵悱恻的一天。
他为她温柔地吹着发。
透过窗户的微光,有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色。
坐在软榻上,鹿溪静静地划看着手机里他细心整理出的旅游路线,安享着这般倾城倾国的恋人和时光。
她想,如果能永远这么下去,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消寿二十年。
可如果真的消瘦二十年,那身后的大男孩,以后会不会感到孤单呢?
那还是十年吧。
十年,换一舞热恋。
十年,换一盏幸福。
十年,换一曲琴瑟和鸣。
十年,换一场比翼双飞。
好吗?
上帝啊,好吗?
他蹲在她跟前,又落下羽毛般的一吻,“鹿宝,决定好哪个行程了吗?”
“这个。”
她指了指屏幕。
“好。”
只要他们在一起,哪条都好。
分开的那刻,天知道他们有多不舍,有多留恋。
他们约定,高考结束,她就去澳洲陪他。
但在高考前他还是会跟她减少联系,以免她分心,影响她学习。
时白羽给她整理了很多参考资料和历年真题,还发了他的笔记,跟她说了些科学有效的学习方法,那些都是经过他亲自验证的。
在她认认真真翻看的时候,他忽然顽劣地用双手捧起她的脸揉搓,将她的整个脸蛋挤成了个肉包子:“好好加油,鹿宝,我等你。”
她佯装生气地翘起嘴,结果又被他采撷了一次。
她还真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啊。
为了和时白羽的约定,为了心中那份不可磨灭的执念,鹿溪更加努力用功读书。
短短几个月,如五星红旗升起般,她的成绩直直地向上爬,最终在风中展翅飘扬,全校师生无一不惊叹,那个被折磨到崩溃伤痕累累的女孩,那朵在广播室里即将要枯萎凋零的花,竟然能再一次地奋起,再一次地绽放出鲜活的生命,那不能忽视的名次排列,让人深深折服。
鹿溪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
她终于如愿地考上了想去的美院。
她终于可以海阔天高任鸟飞了。
她终于可以远离冷漠的鹿彦、远离暴躁的何素梅,远离曾经那些屡屡伤害她的人,远离那些让她压抑着悲伤痛苦、让她每夜恸哭绝望的日子了。
她终于可以去澳洲和羽相见了。
她终于可以再一次地和他相拥。
拿到了名校录取通知书,当她正准备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外婆时,电话那头却传来哭泣和呜咽。
何素梅说:“你外婆说你在备考,不要影响你,我就没告诉你。”
看着还未收拾完的行李,听着外婆的哽咽,她的心情十分复杂,可还是说了声:“好,我现在买票,明天就回去。”
他该如何跟白羽说,她该怎样给他一个交代。
他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他们明明规划好了一切,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就要失约了。
被置顶的“羽”字滑动了一遍又一遍。
犹豫了很久她才发出,“对不起,羽,外公病重,我没法去旅游了。”
她以为他可能会生气。
结果等来的,却是他的安慰。
“没事的,宝宝,外公的事更重要,他正需要人照顾。”
没过一会儿,手机里就跳出一笔待收转账。
——¥5200——
——替我向外公问好,宝——
520这三个甜蜜的数字闪烁,一股暖流也在心中不停流动着。
他已经完全将她当成了爱人。
她的羽,真好。
可是,鹿溪清楚地知道,她不能收。
虽然他们比恋人更进一步,但却没有那层实质性的关系,她怎么能这么心安理得地就收下呢。
她默默地点击了退回。
“别担心,羽,我之前存了些钱的,^-^”
对方还是坚持着又发了一遍——¥5200——。
后面加了个小狗亲亲求求的撒娇卖萌表情。
鹿溪被噗嗤逗笑了,转而回了个擦汗,再次点击退回。
结果他仍旧不依不饶,不过这次的是——¥520——。
男孩举着一颗怦怦跳动的爱心。
“宝宝,这回可以收下我的心了吧。”
嘴角不禁露出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傻笑。
她说,好。
火车上,鹿溪再次拿出画板画着,可这一次,却没有了坐在阳光晕染下的少年。
羽。
她在画纸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加上了一个淡淡的侧颜。
可脑海里却是那句——“溪宝啊,你外公病得很重,你回来看看吧。”
以及外婆描述的——外公时常晕倒并昏迷不醒的情景。
外公……
她仅剩不多的亲人啊,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长命千岁。
踩在松软的黄土地上,想不到重回故地,已是物是人非。
杂草丛生,庭院凋敝,满目疮痍。
桃树落花无几许,只剩青天镜窗如故。
记忆中的那个桃花坞似乎成了一段虚无缥缈的回忆,想抓,也抓不回来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外婆的苍苍两鬓,经过时间的风化已然花白,曾经慈爱的脸,在岁月的摧残下已布满沧桑,那些皱纹静静地流淌着,诉说着往事的一波三折和日月的辛苦辞劳。
“外婆……”
她的眼泪忽然就飙了出来,立刻丢下行李箱,紧紧地抱住那个憔悴的人儿。
她没想到,八年,八年,外婆就苍老成这副模样。
以前,她趴在外婆的怀里哼唱,如今,是外婆依在她的怀里呢喃。
“溪宝啊,回来了。”
爬满茎纹消瘦的手轻轻拍着鹿溪的手背。
承载着忧伤的深邃眼眸,却依然充满爱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鹿溪被领进家门。
无光、无风,灰暗潮湿的屋子里,连一盏灯都不舍得开。
卧室里只有一张年久幽暗的床和一个古早暗沉的衣柜,各个角落里飘着白苍冲人的灰尘,散着一股闷腐的气味,唯一有点色彩的就是衣柜旁裂着细纹的青花瓷瓶,可里面的花花草草早已经枯萎得不成样了,比陈臭酸腐的泡菜还要蔫答。
她站在房门外,呼吸一紧。
床上的老人像没有了呼吸一般,缩在床榻,瘦弱的身躯僵硬而无助,曾经那般高大英俊的男人如今形容枯槁。
这些年,外公外婆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
桃花坞,不是世外桃源吗?难道他们不该都是美满健康的模样吗?
怕惊扰了老人的睡眠,她忍住眼泪,小心翼翼摸索着走了进去。
坐在床边,她端详着外公。
老人毫无血气黄中带黑的面孔上,透出一股隐约的萎靡之色,日薄山西,气息奄奄。
如果不是胸膛还有些起伏,发着微弱的呼吸,她还真的以为眼前的人没有了生命。
“老头子,溪宝来看你了。”
外公毫无反应。
“老头子,睁眼看看吧,是溪宝来了,真的来了。”
老人微睁了眼,空洞无神、神情恍惚地抬眼看了看,那瘦骨如柴的手在身侧徒劳地动了动,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地蠕动着苍白皲裂的嘴唇:“溪、宝。”
外婆温柔地拾起那只无力的手,搭在鹿溪手里。
她看着满手的皱纹和青筋,还有那老烂成皮的手背。
像闷慌的灰尘打翻了五味罐,带着内疚、自责、惭愧一下子向她袭来,眼里一下子就被熏满了雾气。
外公到底是遭了多大的罪,怎么会,怎么会病成这样……
她硬朗的外公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怎么就老成一个影子……
老到她不忍心再看一眼。
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她怎么不多联系联系。
她该早点回来看看的。
她竟然还满心欢喜地想着去国外旅游,她真的是太没良心了。
鹿溪擦擦泪花,紧紧抓着那只手。
“外公——是我,溪宝。”
老人艰难地应答了声哎,没两句话,又沉沉地昏睡去。
她咽了下口里的粘液,吸着鼻子道,“外婆,外公到底是什么病?”
老人叹着气,心疲力竭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隔壁的王大爷是个老中医,他说你外公是脑梗中风,后来我出村子找了个大夫来看,也说是脑梗病,我们没钱治疗,就这么一直拖着……”
“那外公现在这样,得赶紧去医院才行。”
“溪宝,你爸爸……他有没有办法?”
外婆恳求地看着她。
鹿溪想着,这里没有好的治疗手段,只能去他们那边办理住院。
可鹿彦虽然是他们女儿的丈夫,是他们名义上的女婿,但毕竟女儿早早地就去了,有了新的家庭后,对鹿彦来说他们相当于就是陌生人了,鹿彦没有责任和义务赡养和效忠,而何素梅更是不会同意出资给老人治病,她还得考虑鹿鸣以后的学费以及她欠下的一屁股债。
他们一辈子就只有那么一个女儿,现在也只剩她这个外孙女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她还要上大学,可何素梅说只支付她的学费,她的生活费包括其他的一律也不会管,她不会有多余的资金,又没有长期稳定的工作和持久的经济来源,怎么办……
难道,她要辍学去打工?
——¥5200——
鹿溪脑海里忽然间冒出了这串数字。
白羽。
她的男孩。
不,不要。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她不要成为他的负担。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决定还是自己来承担。
“鹿、”嘴里忽然有些干,她抿了抿嘴唇对外婆说:“我爸他现在还在国外,这一次好像要待上三年,具体情况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外婆,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她安慰着。
傍晚,外公终于转醒,她一勺一勺地喂着稀粥,可外公神情麻木,只能呆呆地吃进去一点,其余的从嘴角流了出来。
外婆一脸担忧,新鲜的饭菜也只动了两口。
院落里。
鹿溪把她的决定告诉了外婆,外婆一开始不愿意,毕竟,他们老了,去大城市里也做不了什么,两个老人的衣食起居还有可能艰巨的医药费,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溪宝身上,他们怎么过意的去呢?
但是鹿溪告诉她,她之前画画还存了一大笔费用呢,而且……鹿彦也会帮忙的。
她亲昵地挽着那瘦弱的手臂,撒娇道:“去嘛~”。
她笑着,轻松无虑,老人才终于同意。
“太好了,外婆,我跟你说……”她开心地描述着学校里的趣事和城市里的美好,老人的心态越来越平和,脸上的担忧也少了许多。
她端来饭菜,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来,再吃点,我再讲点好玩的。”
鹿溪声情并茂地说了很多,忽然谈到了小时候。
“对了,外婆,我记得小时候我跟着外公一起种了几棵桃树,桃树旁还有棵山茶花树,那棵山茶现在还在吗?”
“哎……村里的桃花树砍了很多,还有好多被外地人收了去,不过,你说的那棵山茶树,好像还在山那边呢。”
“那我去看看哈。”
“好,注意安全啊,溪宝,早点回来。”
“好咧~”
鹿溪背上斜挎包,寻着童年的记忆上了山。
从前漫山遍野的桃花树,如今寥寥无几。
昔时的繁盛都被埋没,只剩凄凉的乱石堆砌和野草荒芜。
两行清泪直直地流了下来。
在一轮木桩旁,她找到了那棵还开着纯洁白花的山茶。
幸好,它还在。
她抽泣着,拿出包里的小铲子在山茶树旁边挖着土洞,挖了一阵子终于抵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将那个沾满泥土的白色玻璃瓶拾了起来,用布擦干净。
圆形的许愿玻璃瓶里塞着她童年的剪纸,两个老人牵着一个孩子,还有一只小狗和一朵云,瓶底铺满了渐变色的折纸五角星。
颜色从瓶底由深至浅,像一层层浪漫的波浪。
没想到那么小的她就懂配色,还整得挺好看的。
她痴痴地笑了。
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伴着山风起,哭得很彻底。
她刚刚说的,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都是她骗外婆的。
根本就没有那些美好和趣事,她的经历一点也不轻松愉悦,她根本就无力承担今后的费用,也不会得到鹿彦的支持。
她希望,在困难的时候她也可以为他们取暖,就像小时候,他们对她的细心照顾一般。
于是她创造了一个美丽的童话,只是为了让外婆拥有面对未来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可这样的一个谎言和童话,却耗尽了她所有能用到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花光了她强忍着的勇气和力气。
原来说谎是那么难受,她实在是编不下去了,才跑了出来。
鹿溪跪坐在地上,情绪泛滥,眼泪不住地滴在玻璃瓶上。
消失的桃花坞,欢笑着的剪纸,沾着泥土的裤脚。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回头也只有肆噱的狂风和划着年轮的木桩,还有孤零零的她。
累了,她就握紧许愿瓶,抹干眼泪拍拍裤腿站起。
不管怎么样,只要努力,希望总是有的,她要为外公外婆撑起一片天,或许,她依然可以凭借画画创造出一份不凡,给予他们一份更好的生活。
迎着风,她下了山。
在之后的岁月里,真的一个人用小小的肩膀撑起了所有。
可有时候太过懂事,就太容易受委屈。
只是这个道理,那时的鹿溪还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