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光很快过去,鹿溪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高中。
鹿彦觉得真是祖上积德,便让何素梅带她去寺庙还愿。
本来她是不想去的,可听说那儿鸟语花香、山青水秀,鹿溪脑海里浮现出记忆尤久的桃花坞,决定和花卷一起去。
何素梅说要准备香、纸元宝、素面糕点等,便带他们上街,可明明是可以很快敲定的事,她却像是在拖延时间般转悠来转悠去,挑挑选选了很久。
忽然间一阵香味飘过,花卷不安分地躁动着,被勾了魂似地直奔而去,一个拐弯就不见了踪影,鹿溪焦急呼唤,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心里直打鼓,眼皮也紧张地抽动了几下,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找了许久,终于,在胡同口里,一个血淋淋的白点进入了她的视线。
凌乱的白。
血腥的红。
刺眼的红。
模糊的白。
几个小孩拿着长棍小心翼翼地搓了几下,翻了个面,可白点一点反应也没有,连肚子上都是血,小孩吓得大叫跑开,“啊!——死狗!妈妈,这条狗死了!”
她全身冰冷,不寒而栗,脚上拖着千金铁链,每一步都是那么艰难沉重,心好痛,真的好痛,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楚,像一把把咸咸苦苦的盐撒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直达骨髓和灵魂深处。
鹿溪木木地跪在花卷面前,似乎眼前只是一个懵懂酣睡的婴儿,她脱下单薄的防晒衣,将它裹住,轻柔地将它抱起,一步一步走出了胡同。
行人无一不盯着她,像看神经病和傻子一样,眼里尽是不可思议和嫌弃,仿佛靠近就会被传染上可怕的病毒,散得一个也不剩。
她回家找了个纸箱子,将花卷安放进去,换了身白色连衣裙,买了适合大小纸箱的铁锹和鲜花,独自上了山。
寺庙隐在山林间,山路一道又一道,阶梯一层又一层。
游人累得气喘吁吁,走两步歇一步,鹿溪脸色苍白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的灵魂飘飘忽忽,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只有腿还在机械的不停歇地挪着步子。
到了山顶,她选了一块最像桃花坞的无人之处,用铁锹在有叶无花的桃树下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最后看了眼静静躺着的花卷和被血染红的衣服,放上鲜花,用土封住。
她衣服带泥,像个孤魂野鬼般游离在山林间,静静地下山去。
走到半山腰,鹿溪嘴唇发白,双腿无力,双眼迷离。
十里桃花盛开的烂漫,芳菲四溢,落英缤纷。彼岸尽头,蓬松的卷毛飘逸,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欢快地飞奔过来……
鹿溪血色全无,直直地向前倒了下去。
一双白皙而有力的手忽然伸了出来,扶住她的肩膀。
“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真温柔啊……
有多久没人再问过她这句话了。
“你还好吧?”
头顶飘过一种熟悉好闻的味道。
是香甜的鲜花饺子味道啊。
是外公吗?
外公……
外婆……
是你们吗?
我不好。
我一点也不好——
真的一点也不好啊——
我想回家,回桃花坞——
她忽然哇的一下,大声哭了出来,把所有久积于内心的伤痛和脆弱如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来。
三年她倔强的没有一滴泪,这个怀抱是那么那么的温暖,让她一下子破防了。
鹿溪浑身颤抖、腿脚酸软,毫无意识地将头抵在那人的脖颈处,紧紧揪住那人的白衬衣,脑海里儿时回忆一幕幕闪过,她越哭越厉害,眼泪决堤,止都止不住,完全模糊了视线,撕心裂肺断断续续带着沙哑的声线哭喊着:“外公……花卷……”
“呜呜呜呜……花卷……花卷没了……”
怀里的女孩像个梨花带雨的香软娃娃,喷在他脖颈的气息让他觉得痒痒的,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衣领处滑进他的肌肤里,冰冰凉凉的,他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不知道该抽身还是做其他反应,手也不知道往哪里安放,但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时白羽只好任由她抓着衣服,让她在他的怀里尽情哭泣。
他轻轻拍抚她抽搐着的脊背,像她爱怜花卷那般轻柔安慰着,“乖,没事了,没事了……”
直到嗓子发炎、完全沙哑,眼睛红肿发疼,泪水干涸,她才停了下来,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抖索,迷迷糊糊晕了过去。
鹿溪只觉那人转过身将她背了起来,旁边好像还有其他人的声音。
时白羽背着她往山下走,他堂弟时景浩跟在一旁。
“哥,她刚叫你外公。”
“噗,那也太老了吧~”
路程无聊又漫长,时景浩使劲打趣着他。
“哎呀,你不是你们学校的校草吗?没想到会被认成老头,哈哈,看来我得改口叫你时老头了~”
“时老头,你以后就多了个孙女了~”
“时老头,我摘了片大叶子给你扇扇风。”
“时老头,你背了这么久累不累,要不换我来吧?”
看到时白羽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时景浩几次提议轮流来背,时白羽都说没事,他可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其他的男生再碰她,哪怕是他的堂弟。
时景浩在一边干着急,只可惜这里车辆不能通行,不然就可以直接叫车了。
终于到了山脚,有小商铺和休憩的地方,时白羽将鹿溪放下,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他乌黑的碎发上、白皙的额角和清俊的脸庞密汗淋淋,但在路过的女孩看来特别诱人。
时景浩赶紧买来了水和纸巾,时白羽一口气喝了一整瓶,看着脑袋靠枕在自己腿上的女孩,拿出纸巾将她的泪痕和汗珠擦拭干净。
鹿溪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摩挲自己的脸,梦里被吓了一跳,晕晕乎乎地转醒睁开眼。
就听到有人激动地喊:“你终于醒了!”
她虚弱地循声看去,男孩蹲着,脸凑近着打量她,鹿溪感觉男孩好像跟自己差不多大,但是眼里好多血丝,眼皮很沉重,她看不太清,有些不太确定。
时景浩又接着开玩笑:“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不然时老头要被活活累死了。”
时老头?
是刚刚背她的人吗?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呀?”
这个声音?是那个好闻的男孩啊。
她一时间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腿上,害羞的红了脸,绵绵软软昏昏沉沉坐起。
她摇摇头,“没事的,我坐下就好了。”
“那要不打个电话给你家人吧,让他们接你回家休息。”
她使劲摇头,这一下,她感觉脑浆都要摇了出来。
微微环顾了周围,才发现是在山脚,惊觉他们竟然将她背下来了!这弯弯道道的山路,那不是很辛苦?
她连忙道谢:“刚刚是你们把我背下来的吧?谢谢你们,真的很感谢。”
她想起身鞠个躬,但奈何使不上劲,只得稍微点了下头。
“没事没事,谢他哈,谢他,是他背的。”
时景浩赶紧把时白羽拉到她跟前。
日光有些强,鹿溪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有一双漂亮的大长腿,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好看特别的气质,是那种和漫画里走出的、穿着白衬衣的学长模样,只是他此刻衣服皱皱巴巴的,又多了一份凌乱美。
她使劲咳了起来,时景浩见势又要去买水,“对了,同学,你外公花卷没了,没事哈,这里有铺子,我去买给你。”还调皮地对着时白羽眨了下眼,没注意到鹿溪忽然的僵硬,他就风风火火撂下这句话跑了,没过几分钟就拿回来了水、葱花卷、还有鲜花饼子,直接递到她手里,“同学,饿晕了吧,别客气哈,还有这种鲜花饼子挺好吃的,你尝尝。”
鹿溪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她想说不要,但是对方非常热情地给她介绍,说他们上山前吃过了,这是特意给她的。
她惯性地说了声谢谢,迟疑地拿起鲜花饼咬了一小口。
原来,晕倒前闻到的香味是这个啊,她以为是外公外婆来了,终究是她贪心了。
“鹿溪!——”
“鹿溪!”
何素梅和鹿彦大声呼唤她的名字,着急地朝她跑来。
来到跟前的两人满脸责备,“哎呦,小鹿,你吓死我们了,我们找了你半天,你忽然间跑不见,家里也没见着人,还以为你被拐跑了,幸好你没事。”
“是啊,小溪,下次这样记得跟我们打声招呼,今天确实让你何阿、”鹿彦把话咽嘴里紧接着道,“让你妈好找,要不是想到你可能自己来寺庙了,我们到现在还找不到人。”
“小溪,你不是和你妈一起上街了,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呢!”鹿彦追问,但视线却犀利地扫视着两个男生,尤其是时白羽起皱的衣服。
鹿溪双手耷拉在长凳上,低头不语,鹿彦和何素梅做作和强势的关心让她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鹿彦看着她备受打击的样子,还真以为她女儿被两个陌生男生怎么了,“你说,是不是受欺负了,啊?”
两人不断地逼问,时白羽看不下去开了口,“叔叔阿姨,小溪刚刚晕倒了。”
“啊?怎么回事啊?小鹿。”
“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晕倒,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敢说啊!”鹿彦更加笃定是那两个混小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清白的女儿受辱了,以后怎么嫁人呀!
鹿溪心里呐喊:是!是受委屈受欺负了!那又怎样!你关心过吗!
鹿彦看到她眼睛开始湿润、表情充满着委屈和不忿,忽地愤然侧身质问时白羽,摆出一副逼问控诉的架势,“是不是你小子干的!”
受不了他们专横武断,鹿溪痛苦地闭上眼睛、拽紧手里的饼子,扯着喉咙嘶喊:“花卷死了!——”
她大声地喊着,可是声音实在嘶哑。
那是她远在天边的妈妈,留给她的唯一。
“它死了!——”
“我在胡同里找到的,浑身都是血,脑袋破了、腿也断了,是被人活活给打死的!”
“我把它埋在山里了……”
她泣不成声,忍着喉咙的刺痛断断续续解释着:“……山路太长,我体力不支晕倒了……是他们好心把我带下来的。”
“还给我买了水和吃的。”
鹿彦和何素梅渐渐恢复了冷静。
时景浩愣愣地看着塑料袋里的葱花卷,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时白羽贴心地蹲下递上卫生纸给她擦眼泪和鼻涕,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抱抱她,亲自擦干她的泪。
四周空气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夏日的虫鸣和鸟叫。
何素梅为了感谢硬是塞了钱给两个男孩,鹿溪在何素梅的搀扶下木然地跟着鹿彦上了车。
弄清了实情,鹿彦心里的担虑立马一扫而空,打哈哈笑道,“刚刚误会了哈,没事的,不过是条宠物嘛,不伤心哈,我们再给你买只差不多的。”
他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什么也不懂啊,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鹿溪靠着车窗心里苦笑,她淡漠地说不用,鹿彦和何素梅还在继续着他们的讨论,她却闭上眼睛什么也听不见了。
让她觉得十分奇怪的是,每次鹿鸣想要吃牛骨头,何素梅都不想给他买,总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总用各种理由拒绝他的要求,换做是以前,她早就架不住了。
可没想到,有天晚上鹿彦买了回来,每人一份。
鹿溪只觉这个味道特别熟悉,是花卷经常吃到的那种,饭后扔垃圾时,她鬼使神差地往结账单上的餐馆地址走去。
“古乐餐馆”四个大字闪着红光。
这不是她以前举报的那家挂羊头卖狗肉的赌场吗?只是改了名字罢了。
看着那发光的红字,鹿溪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脑海里闪过何素梅买的牛骨、带她来这条街买供香、花卷离去那天的那抹香气还有何素梅近日的表现,她脑子轰得炸开了,四肢像掉进了冰窖一样发寒发冷。
是的,是这样了,一定是她把他们这些人得罪了,但碍着鹿彦的身份,他们不敢对她怎么样,所以他们就残害花卷,把对她的仇恨全部施加报复在花卷的身上,以此威胁她别多管闲事,是这样了……
想到今天的晚餐和血淋淋的花卷,她如鲠在喉,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不停地恶心作呕,一直吐、一直吐,吐到酸水苦水直流,直到胃里空空如也。
花卷啊,是我害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