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于鬼神的忌讳,仵作这一行当在民间向来地位相当低下,甚至有宁愿饿死都不吃仵作这碗脏饭的这一说法。
就连男婚女嫁结为儿女亲家方面上,百姓们对于屠夫仵作刽子手这类行当的人家都心怀芥蒂,不愿与之结亲,认为其冲撞了煞气,祸害会绵延到家族子孙。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那些身居高位的达官显贵和富贾一方的财主豪绅对这方面就更是挑剔万分、极尽鄙夷,平日里连死过人的地方都有意避开着些,唯恐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脏了自己的气运。
所以夏霖自己操手做军中仵作这事,着实是让柏越和苏焱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手握重权的人,要什么得不到,只要他一声命下,有的是大把大把的人跪着奉上他所需的东西,就算是他信不过仵作,负责点的话也可以仅仅是站在一旁督查,根本用不上自己亲自操刀。这双手本该是用来批阅卷宗的,或是指点战局、调试器械,如今却用来划开一层层肿胀褶皱或是腐败化脓的肌肤,显得有些委屈了。
“没有什么好忌讳的,我们这些行军作战的人又有几个手是干净的?若是真有怨魂索命,那我早该没了。”夏霖将蜡烛里的灯芯挑了挑,让这三根蜡烛更亮了些,随后便把门关上了,只留下一道细细的门缝透着点微弱的亮光,随后他笑着看向柏越他们,问道,“怎么,你们怕了?”
“这是哪里的话?”苏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撸了两把袖子朗声说道,“大丈夫坦坦荡荡带兵打仗难道还怕这个?”
柏越面色从容地走到男尸旁边,随口回答道:“那我更没有必要担心这个了,子优会帮我处理好这些事情的。”
夏霖脚步一顿,有些好笑地看向柏越,“你们还真是……”
“这怎么了?你要是得了子优这样的贤内助,你也得天天挂在嘴边。”苏焱用胳膊肘捅了捅夏霖打趣着说,这里没有外人,打趣的话便也没了些许顾忌。
夏霖笑着摇摇头,走到男尸的头部弯下腰去,唤着苏焱:“诶,苏焱你帮我把住那头,我们俩把他弄到台上去。柏越你帮忙在箱子里拿七根蜡烛来,看着点,别划拉到其他东西。”
那人全身浸泡在水里不知过了多久,苏焱手刚握上那脚踝,还没使出力道,就感觉隔着两层布料下那脚踝滑腻腻的,一抓一稀软。
他这边还算好的,夏霖那边手刚在肩膀处抓住就扒拉出了森森白骨,隔着薄薄几层布料清晰地在手掌心里烙印出模样。
“得有两三天了?皮肉都开始脱落了。”夏霖担心强硬挪动的话这尸体怕是会碎得更严重,外面腐烂地这么严重,那里面怕是也不见得有多好,到时候要是从中间断了,流的一地的尸水难以处理,万一要是含着什么毒素的话,更是麻烦。
柏越把手上的蜡烛放在桌上走了过来,“我来搭把手,把他托上去。”
他护住那男尸的腰腹部,夏霖和苏焱分别托住头和腿部,三人极尽小心地同时抬起来轻微地挪动,好不容易才把这男尸弄到台上。
“你手下做事够可以的,打捞上来还算得上完整。”
夏霖笑而不语,没有明面上回应苏焱的调侃,两指熟稔地转过蜡烛依次点燃,按次序摆放在另外三方上,环绕围聚着男尸,七朵明亮的烛花把每一条褶皱都照得清清楚楚。
“你们站在两边就好,除了我询问之外,不要出声。”
一旦收了笑意,夏霖脸上便是惯常的冷峻,在烛光下硬朗立挺的五官在脸上涂抹出深深浅浅的阴影,低垂着的双眼掩藏在阴影中显得愈发地深沉,散发着危险的威胁感,沉沉的目光紧紧盯着手下的动作,修长而骨感分明的双手细细地擦拭着一把把曲柄的小刀,重复着这一动作直至他满意才放下,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
接着是揭下男尸的衣服,好在他们方才放下的时候尸身是朝上的,这会儿扫开杂乱的头发便露出了尸体主人的真容。
从面貌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个老兵,年纪约莫是四五十来岁的模样,冷硬的脸上有几道深沉的沟壑,眉骨处还有一条很显眼的陈年旧疤。
夏霖眼睛颤动了下,“这是我军中的一个承局,应该是刘将军部下的,我见过几次,为人老实忠厚。”
柏越抿了抿嘴,承局这个官职在军中并不大,日常需要做的也不过是采购一些军需物资,押解粮草之类的。连夏霖都认可其老实忠厚,那此人结仇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这么一个简单的士兵死得这般蹊跷,才更显得可疑。
身上的衣衫被水浸湿之后绳结牢牢地缠在一起,脱下来怕是会造成皮肤的进一步脱落。夏霖从一旁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把衣服划拉成一小条一小条的,依次从身上揭下来摆放到桌子上。到腰间缠住的那两块大石头的时候,他割断那些绳子后将石头取了下来,借着烛光,看到那石头贴着肉身那一边似乎是刻着一些字,但刻的不深不甚清楚,仔细辨认才能分辨出来大半。
“滥用私刑,杀人偿命……”夏霖低声念了出来,突然轻笑道,“有意思,这也不点醒个名字,又怎么知道是在说谁呢?”
他并没有在这块停留太久,随手便将那两块石头递给了柏越和苏焱,专心在手头工作上,把每一条布料都小心都揭了下来,尽量减少黏附在上面的皮肉,免得错失了表面皮肤上的痕迹。
“生前没有刀伤和打斗的痕迹……”夏霖仔细查看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抬头和柏越相视一眼,轻吸了一口气,自我宽慰道,“希望不是毒杀,不然坏了一口好水,清理起来也太麻烦了。”
说是这么说,他转身就在箱子里拿出来一根小手指般大小的薄银牌和一个密封的白瓷瓶,取了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蘸上瓶子里的东西,是一些稍显浑浊的水。等到白布湿得差不多后,拿来用力地擦拭着那个银牌。
期间夏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柏越和苏焱两人因为此前他的叮嘱便也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用皂荚汁将银牌擦得通亮。这是验毒的初步手法,和银针试毒是一样的道理,一般常见的毒物如砒霜,通常不是完全纯净的,在制作的时候往往是掺入一些别的东西,而恰好这些东西刚好可以用银子来验出来,通亮的银子试了后发黑的话,多半就是所验的东西含了毒物。
夏霖看着差不多了,便将布搭到了身后的桌子上,一手轻捏住男尸的下巴,迫使其嘴巴在外力的作用下张开,把银牌伸进去后再把上下颚给托上,尸体已经有了些时候,这会打开上下颚后便有些合不上,含不住似的往下面坠,夏霖托了一会儿才松手。
“要等半个时辰。”夏霖拿了条手帕擦了擦手,语气平淡地说,“等的时间有点长,在这吃饭也有些不合适,麻烦二位陪我一起等了。”
“今早接到消息说是执矢部和大梁边境起了乱子,柏家军已经派了人去了。”
这没把椅子,三人便呈三方围着男尸站着,干等着也是等,夏霖想着不如谈谈军务,难得三军齐聚。
“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柏越刚到这夏家军城不过一天,进来之前便收到消息说边境有些不稳,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爆发了出来。
夏霖摇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应该等会你就能收到北面军方传来的消息,我这边接到的消息不是很多,但看上去约莫不是小规模的。”
“怎么说?”
“李观棋的父亲在你们军中是什么等级的谋士?还有齐宣白和姜盈,是什么水准?”夏霖反问柏越,军将的军衔和官职大部分都是明面上给别人看的,实际的实力还是只有内部的人知道底细。
“兵曹参军。如果这次领军出征的主将是齐宣白的话,这估计是他统率出征最大规模的一次战役。据我所知,姜盈还没有上过战场。”柏越回忆了一下,没有隐瞒一点真实情况,坦诚相告。
夏霖若有所思地点头,思索着说:“军师大人这么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苏焱却不怎么认同,沉声道:“如今不是练新将的时机。执矢部上一次在边境起冲突就在半年前,还是柏越和沐子优统军击溃的,那次执矢部可是元气大伤,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又卷土重来,时间还刚好赶这么巧……”
苏焱说着说着便收了声,他大概猜到了柏家军的目的。
如果是他安排这场战局的话,肯定会派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将军统军干净利落、漂漂亮亮地把这场冲突以绝对武力压制下去,杀鸡儆猴以示惩戒,免得在比试会前出岔子。
出新军的话,释放的信号无疑是相反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