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夏琰坐在山崖边上吹着晚风,湿湿热热的,虽然不是特别舒服,但至少吹散了点郁闷。
盔甲仍然穿在了身上,银白色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月光似乎也格外垂怜这位年轻的将军,给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罩,平日里夏琰那双桀骜不驯又总是泛着坏心思的涟漪的活泼眼眸也柔软了几分,是一种很柔和的美,和一身盔甲形成了反差,但并不冲突。
严袭悄悄爬了上来,坐到了他旁边,夏琰余光瞟到了是他,便没有动作。严袭将手里的蛇递给他:“喏,柏越的回复。”
那蛇拍蹬了两下蛇尾,甩在了夏琰手背上,它的要害被严袭死死拿捏,逃脱不得。
夏琰拍掉了蛇尾蹭上来的泥土,迟疑地问道:“柏越千里送条蛇?他意思是让我像蛇一样先躲着然后出其不意袭击吗?”
严袭笑出了声,揶揄道:“你有这脑子可以直接当军师了,他才不会这么想呢。”
然后他就这么当着夏琰的面掐着那条蛇,逼着那蛇张开嘴巴,用刀从里面挑出系在蛇牙上的线,顺着线拖出个蜡丸,再把蛇丢到一边去了。那蛇在地上咕噜咕噜扭了几下就溜了。
严袭拿出一方布仔仔细细把蜡丸擦了一遍,再打开,里面就是柏越的回信了。
夏琰看着一头黑线,“柏越他还能做点人事吗?”
严袭略微惊讶地看着他,回答道:“这不是柏越做的,这是他手下做的,但是是他创造出来的咯,那蛇也是训练出来的专门送情报的蛇。你传给他的信也是这么出去的。你不了解吗?”
夏琰接过蜡丸,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哈,其实柏兄早期就有这个特质了。不然你以为以前每次我们几个读书训练的时候偷跑出去喝酒是为什么没被抓到过?”严袭笑着说,“以前在北漠的时候,我和你哥偷跑出去喝酒,每次都是他派蜥蜴来送信才免被你娘打。”
这些事情很新奇,夏琰听完也不由逗笑了,笑着笑着又不免有些遗憾:“只是可惜,我不能出京城,没和你们一起留在北漠。自我记事起,这十七八年来,我们家就没一次团圆过。”
严袭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刚准备补救一下,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人不由警觉了起来,夏琰忙将蜡丸封入口袋。
“谁在哪?”严袭一个轻声跑过去再猛地大喊道。
果然那人吓得往下面掉了一段距离,然后就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严兄啊,你也太狗了吧?!我啊,你的小清。”
“什么就我的小清了?你再这样你就别上来了。”严袭作势要往下面扬土。
“啊别别别——”
终于,一双手慢慢爬了上来,严袭一扯将他拉了上来。是刘副官,刘清。只见他这会儿扶着腰龇牙咧嘴地嗷嗷喊疼,一抬头就对上夏琰询问的眼神。
“诶,小夏将军,你也在这哈。”刘清揉着腰坐到他旁边,控诉道:“你们两个出来不带我,我只能被我老子训了一通……”
“哟,你又被你老子训了?”严袭幸灾乐祸地笑着坐到了他身边。
刘清是刘副将刘野的独子,快四十岁老来得子,看管得比较严,特别是刘老将军妻子五年前过世后,刘老将军将儿子带回了京城,更是看管得紧。
“可不是嘛,今早那一战我没注意腰部被划拉了道口子,老头知道了给我上药的时候就故意下狠手还骂了我一通,明明我伏击得那么好都不见的来多夸夸我。还说我再这么马马虎虎,他还不如把我丢到北漠去!”刘清小声嘟囔着抱怨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还不是他跟先帝求情才把我拖回来的……”
夏琰听着刘清的抱怨,他们这些兄弟,平日里就厮混得比较好了,看着一旁严袭一脸想捂住刘清嘴巴的紧张神色,他知道严袭是怕他伤心,便也没那么郁闷了。他笑着问刘清说:“你们北漠子弟兵看来都不想回京城啊?”
刘清没注意到严袭的表情,就顺着接口道:“那当然,要是没有那个‘抑武’的命令,严兄,柏爷,沐姐姐还有我,都不会被迫遣送回京,柏爷和沐姐姐的婚事也不会作废,柏老王爷也……”
“行了行了。”严袭看他越说越低落,忙打断了他,“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比你先回京两年都没说什么,这档子事就让它过去吧。”
严袭这生硬的打断让夏琰更加觉得这里面有事,但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严袭不想提及他也就识趣的没有再追问。倒是柏越和沐子优有过婚约?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柏越十六岁回京现在都和他结交七年了,都没听他讲过这档子事……
“真够糟心的,这笔旧账!”刘清愤愤的往山崖下扔了块石子。
夏琰双手撑在泥岩石上,身子慵懒地向后倒,慢慢的问道:“林中太守是李观棋吧,我记得他也是北漠子弟。”
“嗯,他这次也造反了确实是让我没想到的。”严袭学着他的样子,也慢悠悠地说,“不过细细想来也合理。李观棋这人特记仇,心气很高,和柏越极其不对付,他父亲是老沐军师手下的谋士,和老沐军师一同战死在了关外,而他被召回后就被外调到林中郡了,他对朝廷心存怨恨是很正常的。”
夏琰听完后默不作声了,这就是帝王谋术啊,相比李观棋,他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样看来孝景帝还挺不得人心的……”刘清嘟囔了一句。
对于这个说法,虽然大有不敬,但夏琰和严袭都不想反驳他,本来就是事实啊,毕竟时间再怎么掩饰也无法抚平已经留下的伤害。
夜色很浓,临近月底,也只有这种深夜的时候才有月亮了,夏琰看着这有些残缺的月,想来边关的月也是这般吧,他苦笑了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像是在安慰刘清和严袭两人,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皇城,御书房。
“一朝天子一朝臣!王爷你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梁朔气得把笔都扔了,怒瞪着柏越,他身穿着一件玄色底料绣暗红腾蛇纹的官服,这一怒感觉那腾蛇都张牙舞爪了下,“这些旧账和孤没有关系!”
柏越和沐子优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两人都是干净利落的白袍,没有任何花饰,他们刚下葬完孝景帝,梁朔就传令召两人到御书房。柏越跟梁朔简述了一遍东南战况,提了一下李观棋造反的可能原因,梁朔便怒不可遏了。
“孤明天就登基继位了,就是新的一朝了,上一辈的恩怨何必带到这一辈来!”
梁朔很愤怒,刚解决完宫里的纷扰,就内有叛乱外有强敌,他已经连续四五天没睡个好觉了,可气的是他的势力还不够,父皇遗诏的两个托孤大臣又不是那么顺心,父皇在世时,柏越和沐子优两个人都没体现出来这么大的权势,现在都体现出来了,虽然知道这两人不会反,但这种被掣肘的感觉让他很难受。由于江贵妃被处死,他和江丞相那一派也有了隔阂,他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认识到皇权势微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殿下消消气。”柏越吹凉了下热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么热的天宫里为何仍是供应热茶,要不是从下午一直忙到现在着实有些渴了,他真不想喝这宫里的茶。
“殿下,清野王殿下明白,但那些人可不明白啊。”沐子优也开口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们不懂,但是父债子偿这个理还是懂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何况这契丹人在里面到底是起什么作用,也说不清楚。”
梁朔现下烦躁无比,只觉得乱糟糟的思绪像一层层蚕丝把他狠狠束缚在里面,“那怎么办?总不能看着这样发展下去!”
“孤明日登基,孤御驾亲征,就不信平定不了这群反贼!”
柏越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既不表示赞同也没有反对。
梁朔看两人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道:“孤不会什么帝王心术,只会用武力来保全大梁,既然已经没保护好父皇了,那就用武力保卫大梁!把敌人都灭了,社稷自然就安稳了!”
柏越在心里直摇头,明白了为什么孝景帝一直没明确表示立太子为储君的原因了。梁朔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将军,但做帝王,真的差了那么几分天分。
“殿下,武力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也不是最佳途径。”沐子优委婉地劝诫道。
柏越放下茶,直视着梁朔道:“御驾亲征说起简单,里面那么多弯弯绕绕可不简单。殿下,你没上过战场,战场和平时校场训练完全不同。且不说因为君主离开这新朝会怎样人心惶惶,殿下你在路上万一有了个什么闪失,该怎么办?你不再是一个皇子了,你是个帝王,你的生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或者几个党派的事了,而是整个国家的事。还是说殿下有把握御驾亲征一定会大捷然后完好无损的班师回朝吗?”
柏越的这番话问得梁朔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想这么多。
“那怎么办啊,夏将军被围困在了符竹峰,边疆蠢蠢欲动,是不能召将回京的。朝廷中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支援……”梁朔又陷入了苦恼中,“要是父皇当年不‘抑武’,这么多武将心里就不会有隔阂了,也不会导致现在武将缺乏的情况……”
“‘抑武’在当时有它的作用。”沐子优淡淡地接了一句。柏越听到后低着头笑道:“呵,可不是嘛,确实有作用。”
“苏三公子,骑射俱佳,殿下可以考虑一下。”柏越也没想太过纠结于过去的事,还是把话题绕道了今天商议的重点上。
“苏三公子苏寒?孤记得他刚及冠吧,能行吗?”梁朔想了一下,他一向和柏越他们这群京中的北漠子弟不熟,对于苏寒的认识也很少,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在校场寥寥无几地碰过几次面,只记得是个很懂礼的少年。
“殿下要是有更合适的人选那更好。”
“我见过苏小将军练武,确实不错,虽是养在京中,但有战场上军人果敢的魄力。”沐子优顺着说道,目前来看苏寒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梁朔看两人都这么推荐苏寒,便同意了:“那就要苏小将军带五万精兵前去支援夏将军。李公公,急召苏小将军来见。”
梁朔看李公公领了旨意下去后,捏了下长期皱起的眉头,无奈的笑了笑:“看啊,到最后保大梁的武将还是得要苏家和夏家。”
柏越没接他这话,“既然事情就这么妥了,那臣就先告退了。明日登基事宜繁杂,殿下早些休息。”
梁朔点了点,又忍不住感慨一句:“这大梁,也是你们柏家一代代打下来的江山啊!”
柏越闻言顿了顿,转身笑着对梁朔道:“殿下你确实和先帝不一样,先帝就不记得这个。”
梁朔一愣,沐子优表情也僵硬了一下,柏越不期待也没心思听他再说什么了,大步离开了御书房。
沐子优看着柏越空荡荡的椅子,对梁朔道:“殿下,有些事情做过了就一定会留下印记的,不管再怎么去涂抹,都是没有用的。”
“孤明白。孤会册封柏皇后为太后,厚待四弟。当年那些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孤不会忘了他们的。”
沐子优点点头,告退离去。
她走到宫墙边,暗红色的宫墙衬得那一袭白衣在暮色中也很鲜明。沐子优试探着喊了一句,
“柏越?”
柏越转过头来看着她慢慢走近,薄薄的月光敷衍地撒着,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是回府了吗,怎么不走?”沐子优站到他旁边,问道。
“等你,等你给我一个解释。”柏越低沉地说,他刚在御书房里积郁很久的怒气终于爆发,“我想不到,你竟然觉得当年的事是对的。”
“解释?解释什么?”沐子优嘲讽地笑了笑,“是解释当年你不辞而别?还是解释我取消婚约?”
柏越觉着她这态度,心里的火更甚,“既然你觉得当年‘抑武’无所谓的话,那也没什么好说了。你是真的冷血。”
“冷血”这个词一下子戳到了沐子优的痛点,她语气马上冷了下来:“既然我在你心里都是这个形象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只是柏越你记住,当年老皇帝挟持你娘强召你回京后,后来边疆出事,是我一个人留在那处理你爹和我爹还有柏家九千多战陨将士的丧事!你觉得我冷血,说得真好!”
把心里的不满吼出来确实要好受一点,两个人都沉默了,原来气愤到一个极点后,竟然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
沐子优转头很快地走了,从那刻意加快的步伐,可以看出她很气愤,她不喜欢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但面对柏越这般污蔑,她怕自己现在不赶紧走会控制不住自己和柏越动手。
柏越心里一阵烦闷,沐子优在拿捏人心这块越来越熟练了,知道怎么说最伤人,一扎一个准。北漠当年的事,一直都是两人心中的刺,化不开,剪不断。
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去找梁烨喝酒,一醉解千愁,明天新帝登不登基的,一边去吧。